军人的妻子
他，拖着疲乏的躯体进了屋，不待脱下满身散发着松脂味的脏衣服，就一屁股坐在折叠椅上，让尼古丁的浓雾驱散一天的辛劳。猛然，眼帘中出现了妻子那绢丽的字迹。他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过桌上的信，贪婪地吞噬着一个个工整的小方块，在字里行间中吮吸那感情的甘露，边香烟的存在也忘掉了。
他是带着负疚的心情送走娇儿与爱妻的。作为军人，作为连长，在连队和家庭的天平上，究竟怎样加码，他是明智的，但明智中却饱含着一种深深的负债感。可是，妻啊，你能理解吗？能的，一定能的。因为这一切你都亲眼看到了。是的，临别时虽然我们都默默无言，但我们的眼睛都在相互倾诉和期待。你那闪动着忧怨的泪花，我给你擦掉了，可我肚里咽下的泪水你看得见么？我真想象电影里常描写的那样，给你说几句豪言壮语，可情感的表达绝非是豪言壮语所能取代的。有人说哭泣是脆弱的表示，然而你脆弱吗？十多个冬夏的长期离别，你象所有军人的妻子一样，满怀着对丈夫的情爱，总是期待着团聚，无限的期待着。你脆弱吗？不！哭泣有时却是坚毅和顽强的迸发啊。
——敏诚，别怨我。当车轮载着我和军儿踏上归途，当你的身影被原始森林那绿色的海淹没的时候，我想了许多许多。到部队探亲短短的十三天，仿佛使我成熟了许多。我伤心过，埋怨过，但我毕竟是一个具有七情六欲、活生生的人啊！女人最大的缺点也许就在于软弱和想入非非，总想有一个依靠。我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怎么能摆脱感情的羁绊呢？谁不想有一个舒适安逸的生活环境，谁不想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庭。当我看着花前月下、林荫道旁、隹宴雅座上的对对情侣，我怎能不想想我们自己呢？可我现在，想得更多的却是你的身体。你的心脏不怎么好，而我又不在你身边，连队的施工训练任务又那么重，一百多号人哪，衣食住行什么都得你操心。
说实话，没来部队前，我对西藏高原的认识是贫乏的。在我心中，那是一个陌生而神秘的世界。我以为所谓高原，一定是上去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世界。我是带着好奇和惶恐的心情踏上川藏线的。
当汽车蹒跚着爬上那称为“高万丈”的二郎山时，军儿问我：“妈妈，爸爸住在很高很高的天上吗？天上好玩吗？妈妈你看！云在脚下飞呢！”是啊，在家乡的浅丘地带，谁见过这么高的山，这么险峻的路呢？
……好一个“一马平川”。连绵起伏的雪山总是一个接一个，象是永远也过不完似的。真是名符其实的十月寒冬。在新都桥时，洗碗水倒慢一点也会结成冰块。军儿被冻得直哭，雪风就象刀子一样割人的脸。
那个叫“一三五”兵站的地方可真把我愁坏了。由于缺氧和干燥，军儿心里慌得睡不着觉，老是吵着要回家，我也闷燥得流鼻血。热心的车队指导员找来了氧气袋、安茶硷，把我们母子俩安顿在一个据说是供首长住的小房间里。军儿安静的睡着了，我的心却不能平静。屋外，月光下，车队的战士们围着火堆弹着吉它深情地唱着那支《美丽的西藏，可爱的家乡》的歌。听着这歌，我心里一阵轻松，也许再往前走，情况会好一些吧。
记得有一次我问你：西藏最舒适的是什么？你说：“最舒适的莫过于乘车过桥了。”当时，我以为这仅仅是一句玩笑话。谁知当我踏上这千里之行时，倒真希望多过几座桥，因为一身的骨架都快颠散了。
说到桥，我想起了你们施工的那桥快竣工了吗？那天，当通讯员小张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我：胡老师！快去！连长的腿砸伤了！”我惊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是啊，真危险，要是那块巨石稍偏右一点，那我和小军可就成“光荣烈属”喏！你知道当时我想什么了吗？我真想去政治部找首长谈谈，关于你的心脏、关于小军和我，用你们当兵的话讲，是否考虑应该“撤退”了。可是，看着你拖着带伤的腿，咬着牙在工地指挥开山放炮，看着你那群爱的战士，我怎能忍心把你从他们身边夺走。他们也有父母、姐妹啊！要没当兵，年小的还可能在妈妈面前撒娇呢！你是累了，也太忙了。十三天的日子，真正夫妻俩在一块的时间也怕只有屈指可数的、七天吧。但我的心却随着你们飞到了工地、飞到了雪山之巅。提心吊胆的十三天啊！我的思想常处于“一级战备”，而你却轻松的说：“没事，十多年都过来了，家常便饭。”你说话时那男子汉的气魄，倒使我陶醉了好几天呢。
我到部队的那天，你正带着战士们在色霁拉山上伐木料。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冰天雪地里见面。你穿着一件破棉衣，一身的泥土和松脂味扑鼻而来，满脸的络腮胡长得吓人，绑腿上还带着那原始森林特有的腐沫。这就是我的敏诚么？！我真不敢认了，似与外星人无异。
军儿惊恐地抱住了我的腿：“妈妈，这老爷爷是谁啊？”你抱起孩子想亲他：“小军，你叫爸爸，叫声爸爸呀！”看你那眼神，恨不得一口将孩子一口吞掉，可你那双颤抖的手又唯恐碰破孩子娇嫩的肌肤，轻轻地摸着他的小脸蛋。小军吓得拼命哭喊：“我不认识你，你放下我！”当时，你楞住了，眼角边闪着泪花，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出了声来。战士们端来了雪化的开水（什么开水呀，大概只有七、八十度吧）劝道：“嫂子，条件差，你将就喝口暖暖身子吧。”我看着这一群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个个身子裹着泥土，同他们的连长一样，一身的疲惫，那充满娃娃气的脸上横竖印着被树枝划伤的血口子，我端着这碗水怎么喝得下呢？他们都还是孩子啊。在内地，在家里，也许他们应该在大学校园里漫步，在电视机、收录机前消磨着美妙的时光呢……。我决定不急于到部队所在地，在这里，哪怕是替你们烧烧水、做做饭、洗洗衣也可解除我内心的不安。战士们却硬推我上了车，一个调皮的小伙子还即兴唱着：
“当我们从雪山上凯旋归来，再来探望亲爱的大嫂……。”
我噙着泪，随车到了连队……。
到部队已是第六天了，你还未回来。虽然连队的同志们对我们母子俩关怀备至，可我千里之行的目的就仅仅如此么？我多想给你递上一杯清香的热茶，用手绢疼爱的替你擦一把热汉，多想枕在你那坚实的胸膛上叙说一路的艰辛、思念的衷肠。该洗的我都洗了，该补的我都补了，眼睛望穿了，还不见你归来。军儿倒是无忧无虑，成天听通讯员小张讲爸爸的故事。这哪是在给小军讲，明明是说给我听啊！也真难为小张，年轻的他怎么能够揣摸到一颗做妻子、做母亲的心呢？笨拙的河南乡音只能引起我一阵阵惆怅。从战士们的言谈举止中看得出，你是他们心中崇拜的偶像。假使我把你从他们身边夺走，他们会鄙视我的。
那天，我跟军儿正偎在火炉旁给你补衣裳，司令员视察路过这儿。当他得知我们母子俩到部队六天后还没能同你团聚，他的神情顿时严肃起来。
小胡啊，做一个妻子难，做一个军人的妻子就更难了。因为你们要随时准备作出牺牲，有的甚至是永久的。不管是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妻子都是部队的支柱之一，正因为我们部队有千千万万个象你这样的妻子，才使这支军队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你要支持小敏的工作啊！”
我默默地点着头。
一会儿，听他在训斥指导员：“……工作再紧张，也得安排夫妻团聚。连长放心不下山上的工作，你这指导员干啥吃的！我们守在这里，不正是要让所有的妻子、孩子过得更幸福吗？我们自己的妻子却要承受这不该承受的痛苦。你们连里研究一下，另派一名干部把敏连长给我换下来，到大桥工地去，明天就叫他下山……。”
第二天，你下山了，仅仅来得及抱了一下孩子，又匆匆地披挂上工地去了。
每天，当夜幕降临时，我给你烧好水等你回来，一看你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我怎么也不忍心惊醒你。只是轻轻地将洗脚水放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替你把脚洗了，之后，替你解开衣裳，盖好被子。……我却整夜睡不着觉。
进藏前，我曾想到来部队后，一定要向你说说一个人带孩子的艰辛。既要照顾老人，又要照顾孩子，还要上班。……别人的孩子生了病，父母抱着上医院。可我呢？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药单，还得这边排队挂号，那边排队缴药费。……只要孩子不生病，累死我也无怨言，可要是孩子一生病，我一累一吓，心里就别提有多难受了。有时深夜睡不着时，望着孩子圆圆的脸，就会想到你——孩子的爸爸，此时在干什么呢？你想我们吗？你是否在梦中看到了你的妻子和心爱的儿子？而每当这时，我又是多么希望能亲亲孩子那圆圆的脸，再亲亲丈夫那长长的脸，那将是怎样的幸福啊！而此间，当你打着呼噜真正的躺在我身旁，我却只能祷念着：让他安静的睡吧，明天还得起早呢。可我最终还是忍不住亲你了。那胡茬子扎得我至今也觉得脸上热辣辣的。当然，你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只有一次，部队紧急集合抓逃犯，哨音一响，你便一跃而起，连棉衣都没来得及披上就冲了出去。
唯一使我们常在一块的时间，也就是临别的前三天。而这三天的宝贵时间却是用一条受伤的腿换来的。也只有这三天，才使我能尽一份妻子的责任我守护着你，为你理弄绷带给你端水送药，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望着你那黝黑的面颊，那过早爬上额角的皱纹，我心疼得真想大哭一场。可你却说：
“倩，我看你还是带着孩子回去吧，本想好好陪你们多玩几天，但部队的情况你看到了，要是我能分身，我真想……。”
听了这话，我终于忍不住了，压抑了这许多天的委屈一下爆发了出来。
我捶打着你的背，忘情地嚎着、抽泣着。不懂事的小军看我这样，以为你欺侮了我，也直扯你的头发。你却强忍住泪，无言地替我一个劲地擦去泪水，理好我散乱的头发，也不管孩子怎样拼命地挣扎，紧紧地把他搂在怀中，狂吻娇嫩的脸蛋。可使我至今遗憾的是，孩子自始自终也没叫你一声爸爸，这也难怪，你对他来说的确太陌生了。这一夜你谈到创造、给予、人生……。
你告诉我，三连向连长（老乡）的爱人受不了长期离别的寂寞，正吵着要与他离婚，要我回家后去做做工作。嗬！我倒一下成了你手下的兵了。虽然我不善于言辞，但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好好同她谈谈。我想，女人的心是相似的，你们的艰苦奋斗，你们的献身精神，是顽石也会被感化的。
短短的军营生活，改变了我心中那种概念化了的军人形象。是啊！无数的军人日复日、年复年，默默无闻的生活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中最偏僻、最遥远、最艰苦的角落。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新闻，只有无数个昼夜在平凡地循环着，而这些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擎托着一个多么伟大的世界。再美的语言，在这里也显得苍白无力，只有生活在其中，才能触摸到这伟大。你就放心吧！我将无愧于一个军人的妻子。
春天，你不是该休假了吗？我是多么盼望春天的到来啊！我度过了三十个春天，但没有哪一个春天使我象现在这样焦急的盼望着。那时，萦绕在心中的思念之情会被春风吹散，心中的花朵会在春天的阳光雨露下盛开。我们将会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漫步，我将会在柔和的灯光下，依偎在你的胸前，怀着一颗温柔而又甜蜜的心，听你诉说别后的思想和那对人生新的见解……。
他长久地凝视着信尾那个在心中、在梦里呼唤过无数次的签名，他吁出一口长气，仔细将信迭好，放在最贴身的衣兜里。
是啊！生活中总是充满辩证法的。你得到这些，往往就会失去那些。谁又能得到人生全部的幸福呢？生活中有欢乐，也必然会有痛苦。在艰苦的创造中去寻找欢乐，往往比舒适的享受获得的要多得多，并且特别珍视它。过多的享受容易使人堕落，而艰辛却能使人奋进。妻啊！你之所以为我妻，那是因为我们心心相印的缘故。
熄灯号响了，军营里一片寂静。他披上棉衣，执着手电，又向哨位和鼾声隆隆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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