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复苏，不能穷得只剩下钱
“谁是最可爱的人?在我们心中曾有过四次不同的回答”
这里我给大家介绍一封信。这封信比较特殊，来自石家庄，是河北省第四监狱的三个犯人写的。他们中一个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另外两名判无期徒刑。他们的信我是在南京学习期间收到的，信是这样写的：
1986年12月8日晚上，我们在电视上收到了中央电视台播出的《理解万岁》的演讲，四分队三十六名犯人都流下了热泪，并且在当天晚上，所有的犯人都将自己积攒下来的零花钱，捐献给政府，要求寄往老山前线，给战士买一点烟酒糖果，表达我们罪人的心愿。我们还想给战士写封信，但又怕战士看不起。所以，把信写给你，请你转交给战士。
谁是最可爱的人?在我们心中曾有过四次不同的回答。从小，老师、父母教育我们，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我们也从小树立了学习解放军的思想。在读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学习、品德都不错。进入高中以后，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减弱了，只重视抓升学，家长对我们的
要求也只是考大学，百般溺爱。结果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走入社会就迷惘了。我们看到生活并不像我们想 像的那样美好，认为看破了红尘。原来在我们心中“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就变成“美丽的姑娘是最可爱的人”，追求的东西一变，我们的精神支柱也就变了。从此，开始了灯红酒绿的生活，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们打架、盗窃、抢劫，最后触犯了法律，被抓进来判了重刑。
判刑以后，美丽的姑娘不来看我们了，但是妈妈还来看我们，我们心里又在呼唤着，还是妈妈是“最可爱的人”。听了你的《理解万岁》报告后，我们在一起议论，究竟谁是最可爱的人?妈妈吧，从小把我们养大，吃了不少苦，但是妈妈没有把我们教育好，我们好多人都是由于妈妈溺爱才一步一步走进了深渊，这样的妈妈也不可爱了。今天，重新使我们树立起精神支柱，懂得一个人怎么生活才有意义的是谁呢?还是普普通通的战士。所以，第四次又从心里喊出了：“解放军才是最可爱的人。”
这新的认识，使我们羞愧，也使我们得到鼓舞。因为，过去是一种变态的荣辱观：扎对方刀子可以不眨眼睛，把深夜只身潜入公安局办公室大楼行窃当成英雄壮举。今天，在你们面前，我们真正感到了渺小。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金钱、知识和技能，而要看他奉献多少。前几天听了报告后，我们写了请战书，要把老山战士换下来休息，把我们这些犯人组成几个连队，开上去打仗。请相信我们也是中国人，也一定会为中华民族争光的。
但是，这样的热情只是一时的冲动，几天以后，就烟消云散了。我们现在认识到，我们和战士的差距，不仅仅是在环境上的差距，最根本的是思想上的差距。因为战士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可以献出鲜血甚至献出生命，而我们呢?人家口袋里的钱，我们还要想办法偷过
来，一个只想侵吞别人财产和幸福的人，不认真改造，
即使一时冲动上了战场，真要他献出生命时，他交出来的只会是一张不及格的答卷。 所以，我们理解战士并不是简单的替换他们，而是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现在，我们三人成立了自学小组，准备把刑期当作学期，充实自己，改造自己，使我们这些垮掉的人，也能成为“为别人付出的人”。
接到这封信后，我想他们的四次转变，决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他们对走过的路的深刻反思，从而得出了人是要有精神支柱的这个结论，应该给他们去封信，鼓励他们更加努力改造。
信写出以后，很快又接到了他们的回信：
当我们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信，争相拜读这封信的时候，我们真正懂得了“理解万岁”的含义。因为给你写信后，我们一直为你会不会回信而争论不休。我们运用逻辑思维的方式，根据已知的条件：你的地位，身份和工作环境，进行了充分的论证，论证的结果是你不会给
我们回信，因为我们的论据是：一、你的地址不详，我们只在电视里看到“昆明军区”几个字，就给你写了信；范围太大，收到的可能性太小，收不到信当然就不会回信。二、你这样的首长身边一定有很多的秘书，你每天都会收到全国各地的大量来信，都要经过秘书处
理，重要的信才让你看，我们这些犯人的信，绝不会交给你的。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有什么秘书!要说有秘书的话，那就算是我爱人了，因为，她确实做了不少秘书工作。当时，很多单位来家里请我作报告，她就是招待员。她和我一样，也在自学考试，也完全给耽误了。
我到南京上学之后，她的麻烦事就更多了，因为中央电视台播出了我作的《理解万岁》报告的录像后，全国各地的听众给我写信，都写昆明军区，这时昆明军区已撤销，谁来处理这些信呢?我的几个老战友，弄了几个大纸箱写上“蔡朝东信箱”，摆在办公室里。十天半月，这箱子就满了，人家又给我一箱一箱送到家里去。我爱人一封一封地看，一封一封地处理。该转前线的转前线，写给我的用红笔把重点划出来，再把主要观点用一句话写在信封上，打成包裹，给我寄到南京去，叫我处理。这封信，就是这样转到南京来的。
犯人的第三条论据是什么呢?他们写道：
即使你看到了我们的信，也想给我们回信，但你还是不敢，因为你在全国也算是个名人了，你要给我们写信，必然会考虑以后的影响问题。
你的信不仅我们三人看，全分队的犯人都传看了。 当时，正在劳动，大家手上都是油污，每个人在看信以前，都要把双手在工作服上擦得干干净净，再来接信。三十六名犯人传了一圈，信回到我们手里，上面居然没有留下一点污点，也许是我们这样的犯人，心灵也得到一点净化了吧!
“不是战土救了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己。”
这三个犯人现在的情况如何呢?我跟他们通了三年多的信了，1989年1月份我被评为“全国优秀青年思想教育家”，到北京开会。开始订了飞机票，后来我算了一下时间，在昆明抓紧一点，可以省出两天时间，于是改坐火车，因为火车要经过石家庄。
1月9日下午，我在石家庄下车，到了这个监狱。
听完我介绍的情况，又看了犯人的信，领导马上作布置，并亲自往监狱里打电话，叫指导员亲自把那三个犯人带到办公室来。就这样，晚上八点钟接见开始了。
我看见三个犯人低着头走进来，一个也不抬头。我赶快迎上去，就按着信上的名字叫，叫一个名字抬起一个头来，我一看他们都泪流满面哪，特别是叫到那个死刑犯时，他“哇”地一声哭起来就收不住了。
这个死刑犯是唐山人，大地震时，父母被砸死了，他起初跟着姐姐过，姐姐出嫁后又跟哥哥过，过了一段时间，哥哥嫌他累赘，抛弃了他。他只能到社会上寻找温暖，跟着一群小流氓打架斗殴。
有一次，在打群架时用刀捅了别人，判了死缓，进了监狱。他完全失去了改造的信心，干脆破罐子破摔吧。于是，在监狱成了反改造尖子。
后来怎么改变的呢?指导员告诉我，就是那天晚上，看《理解万岁》报告录相，犯人出奇的安静，里面笑，犯人也笑，里面鼓掌，犯人也鼓掌。当你讲到感人的地方，犯人都低着头流眼泪，我一个个观察了一阵，哎!这个死硬分子，他也流泪了，他的良知还没有完全泯灭呀!指导员接着说，当晚，犯人捐款，他也捐了，写请战书到前线打仗，他最积极。当有两个人准备给你写信时，我就把消息通知他了，他说，我现在懂得了怎样生活才有意义，而且这几天确实感到很充实，我也要给老蔡写信。
就这样他们三人给我来了信，我回信后，管教干部抓住机会，又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他逐渐转变了，由反改造尖子，变成改造的积极分子，还带动了一批人的改造。
三年内，他们都被评为先进，我接见他们时，他们都分别被改判和减刑。那个死刑犯已改判减到了十七年，两个无期徒刑的一个减为十六年，另一个减为十四年。他们一再表示感谢，说是战士救了他们的命。我说：“不对，不是战士救了你们的命，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己。如果你们不是精神支柱发生变化，谁也救不了你们哪!”他们说：“是呀，现在我们懂得了精神支柱对一个人的重要，活得有意义了!”我给他们送了几本书，并签上名，鼓励他们好好改造，三人依依不舍地走了。
可是他们到门外商量了一阵，又回来跟我提了个要求，要跟我照张相，合影留念!当时吓我一跳，跟你们通信还可以，怎么能合影留念呢?于是，我对领导说：“他们要和我照相不行吧!”没想到领导说：“一般情况下不行，今天是特殊情况嘛!你跟他们照张相，我以后放大展览出来，对其他犯人也是教育嘛!照吧照吧！”我一想也有道理，就对三个犯人说：“跟你们一起照相是可以的，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管在里面，还是出去以后，一定要给我争光呀!”他们说：“大哥，放心吧!”结果就跟他们三人照了张相。
照完相，三个人又说：“你来的消息，在监狱里都传开了，很多犯人都非常敬佩你，都委托我们向你转达敬意，同时好多犯人都说，也想见你一面，看你赏脸不赏脸。”我说：“什么赏脸不赏脸?见面是可以的，但是没有条件呀，你们三人可以带出来，那么多犯人能带出来吗?”领导说：“不能带出来，你就进去呀!”
“这几年我们穷得只剩下钱了!”
就这样，晚上九点半钟，我被带进监狱了。在监狱里活动了半个多小时，我的感受是，这里面的人才不少，但可惜了。一进去就看到有个二十多名犯人组成的乐队，每个中队有个俱乐部，全是犯人自己动手布置的，有些书画水平很高。
在犯人的宿舍，和他们交谈，才知道；很多人还是很有文化的。有大学教授，有部队的干部，有经理、厂长，还有营业员、工人、待业青年、个体户……社会上各行各业，里面都有几个代表人物，他们说：我们不是没有文化，是精神支柱垮了。
有个个体户，我问他有什么体会，他说：“老蔡，这几年我们太穷了。”我说：“你们穷?你们不穷嘛!”指导员说，他根本就不穷，他们是赌博进来的，赌起来，一千、两千的赌，结果眼睛一红，动起刀子来了，被抓了进来。当然，他们的赌资和非法收入，全部都没收了。但是，他们原来合法经营的那部分钱，还存在银行，出去还有钱呢。我说：“是呀，你们怎么叫穷呢?”他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跟你说，这几年我们穷得只剩下钱了!”
是啊，如果一个人什么理想、信念、良心、道德都没有了，仅剩下钱，不同样是一种穷困吗?
晚上十点，离开监狱的时候，有个人提出来：“老蔡，我们跟你在电视屏幕上见过面，没想到，今天在监狱里见到你，感到非常荣幸。但是，我们想听你一场现场演讲。”我说：“现在十点钟了，怎么讲啊?”他说：“石家庄到北京，半天就够了，你还有半天呢!”这一算，又算出半天来。这下好了，领导说：“老蔡，明天上午给他们作个报告吧。”我问：“你们好组织吗?”他说：“好组织。”我说：“行。”
“把头抬起来，向前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第二天早上，风雪交加，我想他们可能是派些代表到会议室或饭堂听报告，没想到，走进监狱一看，三千五百名犯人，已经整整齐齐地在雪地里坐好了，他们热烈鼓掌欢迎我，看到他们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我的心刺痛了。
我想，他们违法犯罪，主要责任在自己，但是，社会有没有责任?领导有没有责任?家长有没有责任?学校有没有责任?我们每一个人有没有责任?
面对这么多犯人，我想我自己也有责任。他们进监狱，我们要尽量配合好管教干部，教育好他们，使他们走向社会，不要第二次犯罪。为了使效果好一些，我走上讲台，把大衣脱了，手套取下来，精神抖擞地给他们讲。但一小时以后，领导走到讲台边，和我商量说：“老蔡，今天太冷，要不就讲到这里，以后我们再买你的录像让大家看。”我们商量的声音虽然很小，但经过麦克风一扩送出去后，在场的犯人都听到了，边鼓掌边叫：“讲下去，讲下去!”我问：“你们怕不怕冷?”他们回答：“不怕!”我说：“好!你们三千五百人都不怕冷，我还怕冷吗?你们愿意听多少时间，我给你们讲多少时间。”犯人又一次鼓掌，他们的热情感染了我，我振作起精神继续讲。我体会到，一个人精神起作用时，一些看起来似乎克服不了的困难，还是能战胜的。
报告越往后讲效果越好，有些时候共鸣相当强烈，特别是我讲到一个慰问团，集体、个人捐款十一万三千多元，交给他们去老山前线，慰问战士。他们浩浩荡荡一批人，到了前线，真正用到战士身上的只有七千多元。其余的被他们贪污了，吃掉了，挥霍浪费和挪作他用了。每人做了两套高级毛料西服，发一双高级皮鞋，还发一个高级皮箱，领头的家里还弄了高级收录机和彩电。这件事揭露以后，引起社会震动。大家说，他们不仅是吃了几个钱，他们吃的是老百姓的心，喝的是战士的血啊!当然，这些民族的败类，最终逃脱不了历史的惩罚，几个领队的已被逮捕了。1986年春节在昆明公开宣判，慰问团的团长唐传中，被判了十五年的徒刑。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下面的犯人议论纷纷，我仔细一听，有些犯人声音很大，他们在叫：“判得太轻了，应该枪毙!”我说：“从法律角度看，该判多少，自有量刑标准。但在道德法庭上，我们就是判了他们死刑。我到处在讲他们，不就是把他们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吗?今天，我讲到这个事例的时候，为什么你们会异口同声地喊：‘应该枪毙’呢?我看是因为你们坐在这里，完全忘记自己的身份了，你们跟着我到老山前线转了一圈，跟着我到社会上走了一走，你们现在是用正常人的心理来分析问题，判断是非。那好，回过头来也用这样的心理看一看自己吧!”我这么一说，他们的头都低下去了。我接着说：“你们低头了，是不是认罪了?你们很多时候可能也在想，自己的刑判重了，那么今天对比这个事例分析一下，你们是重了，还是轻了?你们一个人犯罪，你们知不知道，别人可能就是家破人亡啊!你们在公共汽车上偷了老大娘的钱包，你们想过没有?这也许是她一个月的退休工资。你们两个小时花掉了，这老大娘靠什么生活呢?你们侮辱了妇女，想过了没有?也许她的哥哥、弟弟就在老山前线作战，也许他们已经为国捐躯了!”这些话不重，但在犯人的心里还是够分量的啦，他们的头更低了。
我说：“把头抬起来，向前看，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就这样，越往后讲，情绪越高，那天把冷也忘记了。讲了三个多小时，我真诚地说：“今天我要感谢你们，冒着风雪坐了三个多小时。你们今天的精神，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鼓励，要不然我是不可能在这么冷的情况下，讲这么长时间的。因此，要谢谢你们。另外，再过几天就是春节了，每逢佳节倍思亲，你们也—定会思念家里的亲人，家里的亲人也在盼着你们早日回家团聚。我不是你们的亲人，但是，可以做一个可信赖的朋友。今天，我来看望你们，在这里，就给你们提前拜个早年吧!”这一声拜年，把多少犯人的眼泪拜出来了。他们长时间地鼓掌，而且掌声还有变化。原来，每次鼓掌都是戴着棉手套的声音“嘭嘭嘭”的，怎么后来变清脆了，是“叭叭叭”的声音，我一看，是从前面开始变的，可能是坐在最前面的几名犯人觉得，再戴手套给我鼓掌不够礼貌了，他们脱掉手套，一个传一个，三千多名犯人全把手套脱了，再次响亮地鼓起掌来，而且经久不息。我用手势压了几次都压不住，我激动地说：“停下来吧，我已经看到了。从你们这掌声变化里，我看到了你们改造的决心，也看到了一种希望。交你们这样的朋友值得。我们就要分别了，临别之际送你们几句不叫诗的诗吧：
天寒地冻雪花飘，
理解何惧路途遥。
我盼朋友早新生，
老山军魂永记牢。
莫道前途无所望，
汗水能把幸福浇。
高墙内外齐努力，
奔向新岸路一条!”
资料来源：《蔡朝东演讲集》 上一页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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