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七天七夜》。。。。。。

24楼
那一瞬间,我迷惑和惊骇,几次打量我身边的战友,想弄清我是梦还是醒?人不可能这样坚强这样平静面对那么鲜活的生命死亡呵!可是,既没有惊叫,也没有眼泪。面对已经没有知觉的生命,大家不动声色,压下内心的风暴。我们象上课一样,看白付所长如何处理那具前不久还是活人的尸体。看他怎么用棉纱堵住还在流血的弹孔,看他如何用水擦拭那脸上的血迹,露出他们那么年青的脸;然后我们一齐动手,替他们换上新军装,可是只消一会儿,鲜血又浸透了军装,不甘心地把它染红,仿佛最后一次对我们诉说,他们只有一次的生命,毕竟不会轻易就这么逝去……我听着那无声的语言,能做的,就是当战友还活着,用长长的白棉布,把他们像孩子一般,一圈一圈小心裹起来,让鲜血再不能穿透,让伤口不再疼痛;最终,把他们放进象征死亡的黑色塑料袋里,等着让回国的汽车,把他们运回祖国安葬。
  
记忆中,这几乎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这么细致的尸体处理。不久之后,形势就变得严酷起来。记忆也混乱起来,每天发生的的事情,如果不借助当时的草草记录,仅凭记忆怎么也分不清楚了。就象一个可怕的梦境,反复地做了很多遍,分不清它们有什么细微的差别了。伤员和遗体,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没有了新军装,没有了白棉布,只剩下黑色的塑料袋。一直到最后的某一天,我们不得不放弃那些战死的人们。因为我们不得不撤回国,因为他们奉命要掩护我们,所以他们竟无幸马革裹尸还--安息吧,我的仍然那么年青的战友!

第二个白天。然后又到了黑夜。

“爸爸妈妈,紧张的白天过去了,可是情况好象越来越紧张。晚饭之前照例来了一阵炮轰。这是我们目前遇到的最厉害的一次炮击。敌人当然是想炸桥。我们医院夹在弹药库和大桥这些重大军事目标之间,所以炮弹不分白天黑夜在我们头上飞来飞去。这次炸桥,敌人也没能如意,不过传言我们损失了一个排。炮轰时处境最危险的,还有我们的车队。车队就在大桥附近。那情况真是紧张万分,好在没听说损失什么。……又入夜了,上边命令不准出掩体,不准打手电筒,准备反偷袭。

“刚才所长回来了,然后又匆匆走了。他让我们全付武装,时刻准备行动,天黑后我们每人领到一颗手榴弹。战前直到现在大家都准备着,如果不得不被俘,就用唯一的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前面山上枪声不断,我们蹲着不敢乱动。因为掩体连头也遮不住。所长刚才又埋怨我们一次,说这太危险了!想想当初不是说挖猫耳洞嘛,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挖成了壕沟,这哪能挡炮弹呢!确实,是从前我们天真地以为,炮弹离我们远着哪。

”一刻钟之前,一阵枪声把我们惊了一大跳,这枪声离我们太近了。一会儿,是后勤部来人的说话声,隐约是让医院去几个人,还听到汤司令愤怒的叫骂。原来,是后勤部的一个新兵过分紧张,没顾上问口令,就把查哨的班长撩倒了。那人头部中弹,当埸死亡。刚刚抬过来,放在手术室兼抢救室里”……
25楼
在我的记录中,阵地上的第二个夜晚,就在这样一种紧张和压抑中结束了。只是直到现在,仿佛还能听见那个白天炮弹飞过的尖叫声。还能看见我们的救护车从桥那边拼命往回开的情景。当时救护车接伤员去了,正赶在这个节骨眼往回开,炮弹“突突”怪叫地掉在汽车周围。开车的是张敬福班长,我惊讶的站在不远处,完全能看见他开车冲过来的表情,那么紧张那么拼命,那是和死神赛跑的表情;车在他手里疯狂地几乎是跳着轧过不平的土路往这边冲刺。我们几乎没人顾上进掩体,甚至男兵都惊叫出声来。关于这件事情,大概因为时间太过紧张的缘故,当天晚上的记录中只带了一句:“当时,大家都捏了一把汗!”

大约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家人给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一定马上回电,因为打电话的人一连打了好几遍了。我按照来电打过去。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让我叫了起来:“张班长!”那边“呵呵呵”地笑起来:“哎呀,你还听得出来是你张班长的声音哩!”我大声快乐地说:“当然,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我很激动一连地问他:“你好吗,张班长?你好吗!”他说:“好,好,好,我很好。哎呀,找了你很久了,好不容量才打听到你。”我还是笑着问他:“从那儿打听到的?”他说:“是小候告诉我的……最近去德阳办了一次案。在哪儿我看到李来水指导员--知不知道,他现在改名字叫李凯了?”我说:“呵呵,知道知道,打完仗回来就改了。张班长,你现在哪儿?”他回答说:“我现在绵阳。”接下来又一次感叹:“哎呀呀,我还以为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哩!记不记得,我们一起上过前线哦。”我激动地说“怎么会不记得?记得有一天炮打得好凶好凶,你开着车从炮弹下冲回来,我们站在这边看,又喊又叫,紧张得都要跳起来了!”……

又过了些年。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知道我的这篇文章已传开。那时我正要出门,电话响了,是张班长的。我笑着接他的电话,问他做什么呢?他操着一口重庆腔告诉我:“正在和我儿子一起看你写的故事,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笑个不停:“是么。”张班长说:“是呀,我在教育他哩,我对他说看嘛,你老汉当年在前线就是这样子的。”我一个劲儿笑,心里却感慨良多,问他:“他有没有兴趣哦。”
是呀,今天的孩子们有没兴趣呢。我真的不很清楚。

十多天以前一个下午,王英打来电话,问我部队当年哪一天出发的?我把记得的告诉了他,他告诉我说正在写回忆录呢。同时又一次对我,说一定要去参加聚会呵;五天前的早上,战友的电话打来,问去不去绵阳,要去的话如何碰头一起走;紧接着是刘振超的电话打进来:他故做老成的数落我:“你说你这个闺女,你咋又不去了呢。”我也笑着逗他:“刘叔叔,你听谁说我不去了?”

是呀,不管怎么样,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已经无法忘记了。那如同一道刀伤,不疼了,可是那癍痕还在。有生之年我们总会用自己的方式,维护并纪念自己的光荣。
26楼
(八)

第三天。

第四天。

我不记得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了,只是看到当年的记录中这么写着:“时间又过了两天,两天经历的一切,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暂停,刚才前面小山上响起很激烈的枪声,我提枪向那个方向注意了一下(所长今夜给我们一支步枪。所长已经不在我们这里,小李也配属”师前指“去了,坑道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向华两个女兵)。枪声停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用无法形容的心情写信。到今天为止一共四天时间,我们接受了近七十个伤员,处理了二十二具遗体。所见所闻,都在狠狠刺激我的心。牺牲了那么多战士,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难过!我从前把战争想得太浪漫太简单了。我不再象原先那样渴望打仗了。不管我们的伤亡是大是小,我都不希望打下去了!今天,是最让我难过的一天,我们所属四十一军的火箭炮营,今天上午被特工队偷袭了,损失相当惨重,十六辆车负了伤,十三个战士被烧死”……

把这些字从记录的纸上一个个敲打到电脑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事和那时候的心情,又慢慢的回来。我想起自己在黑暗中,曾一边写着一边想:假如我不死,假如我的父亲收到这样的信,看到我这样说,他会怎么想?当初要求上前线的事爸爸并不知道。而军人遇战事上前线是天经地义的事,正是在这种东西的熏陶下我对决定让我留下的院长说:我要去!让我去我也去,不让去我也去!而我的爸爸,以他三十年军龄军人的身份战前写信对我说:打仗时要勇敢,越是勇敢人越镇静,越不容易被打死。也许他看到我现在这么写,会生气地批评我,说我思想不对头。可是我真就是这么想,我管不住自己就这么写着。我想不管怎样,毕竟我只是他的孩子,这种不光彩的思想,我只能向他诉说,他会原谅我的。同时我还在想,我为什么如此软弱?为什么如此的没出息?我对自己感到很失望。可是我还是一直软弱地写下去:
  
“……十三个战士被烧死,其中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也许是当时就被打死了,也可能是打伤了不能动弹,所以关在驾驶室直到烧焦,直到剩下几块骨头”……

事过多年,我还是不愿回想那个时刻。如果人烧到只剩下骨头,还不至于让我惊骇,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烧得依稀能看出人形的惨象,是那些注定要死去却还没死,一个劲儿惨叫着,在死人堆里打滚的活人,那种形状那种剧痛,谁又能忍受!一辆卡车震天响地带着惨叫开过来,全院的人反射般地冲上去。那个时候,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一听到汽车的动静,我们会紧张地跳将起来,或心里面对自己说:是不是伤员又来了?此刻,大家对着还没有停稳的汽车冲了上去!我一下子就看清了汽车上的情景,下意识地转过脸来,求助的四面张望--我看到候院长和齐付院长严峻的表情,我看到我的朋友小赵苍白的脸色,我看到候春华害怕和紧张的样子,几乎看到了所有人无法言表的眼神儿和脸。
  
而我突然就跑开了。看清那么多膨出的肠子,那么多大块脱掉的人皮,那么些烧得缩成一堆的人形,和那些个仍活着,却疼得在死人堆里,在脱掉的人皮和人肉人内脏里打滚的人,和我一下子感到窒息,不加任何思索冲进了旁边的手术室。停在那儿不停的发抖,接着想呕吐,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王丽君正在准备手术器械,她用自己发红的,又象是怜悯的眼睛看我一眼,让我不知所措。我头昏脑胀地想:自己当了逃兵了!可是我就是无力让自己走出去。几分钟后,也许时间更加短吧,我终于恢复神志跑了出去,最可怕的景象已经过去了。惨叫声小下来,短短几分钟时间一些人再也不能叫喊了。可是我心里好受了些,我宁愿他们死去,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27楼
天近黄昏时,运下来的伤员们处理完了。很少有活下来的,好象只有两个还活着,都被全身缠满了纱布。一个安静地躺着,只是不时地要喝水;一个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不停地哭叫着他的妈妈。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内心都在发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把我们的心都哭硬。我仍然为自己上午的表现内疚,想要弥补和抹去不光彩的阴影。悄悄去了堆放尸体的地方,看着那些没有人形的人,对着他们默默地道歉:他们连生命都失掉了,我却没有勇气去抬他们………我站了很久,想让自己再麻木一些。直到觉得仿佛轻松些了才离开。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变得麻木,从此可以直面任何的残酷了。
如今,那些当年的愧疚早已不在,但是现在讲出这件事情,还是觉得一阵轻松。
  
从堆放尸体的地方出来,西边的天空血一样红,阵地暂时非常平静。手术室外面烧着一堆火,在烧从尸体上,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些死去的战士身上留下来的衣物和武装带。上面有很浓很浓的血迹,所以很不好燃。那烟仿佛也发红,并且很沉重地往上升,往上升。冷不丁有被烧炸的子弹爆响。我站在火堆前,心里默默地想:那是谁的衣服?他们生前什么模样?多大了?他们的父母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已不在,唯有衣服在遥远的地方燃烧,什么样的心情?我悲痛但平静的想着。我又想,人不管怎么死,总会要留下些痕迹吧。那爆炸多象灵魂的呼叫。我看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觉得它固然烧去了什么,可是又那么象是祭奠,让人如此悲痛又有些许安慰。
  
从前的日子,每当敌人的炮打过来,立刻就会有我们的炮声给予同样的还击,这时候你会感到:哦,我们一直被保卫着呢!你会变得那么安心;一旦听到火箭炮雷霆万均般的还击。你就会变得兴奋不已,感到胜利始终在自己一边。甚至会有人激动地唱起《喀秋莎》。真的,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验到那种连空气也在颤动的轰击,那从自己头顶上扫过的美丽。我们毕竟是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来的,我们想要自己国家取胜!可是从那天下午开始,我们的火箭炮沉默了。

这天晚上我有岗。记录中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关于这个时间,回国后为表彰那天晚上汽车连的临危不惧,《战旗报》有过比较详细的报导,其中提到了时间。好象是午夜时分吧。当时突然敌人的炮声响了,炮弹一发又一发从我头顶上飞过,我又一次吓坏了。虽然炮弹落得离我有二百米远,可我还是害怕极了。一个人被炸死在坑道外面,这是我不敢想像的事。我抬起头,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半个人影,炮弹飞过的阵地,竟是如此的寂静!我感到自己好象被战友们遗忘了,好几次想跑回掩体,可是跑回去当逃兵这个念头同样让我害怕。我只好克制着恐惧,徙劳地抱着头听心脏狂跳。这时候,我多么怀念我们的喀秋莎啊。最后大桥方向燃起了大火,很快映红了整个夜空;然后是人们的喊叫声,然后是汽车的轰鸣声,一辆燃着熊熊烈火的汽车,被什么人开着,勇敢地离开了车队,象一头狂怒的狮子吼叫着独自向前冲。我清楚地知道那车上是弹药;我被惊呆了,远远地看着,紧张得不能呼吸……

当炮轰终于过去,我回到自己的掩体时,向华正在哭呢。对此我十分不满,我忘记自己刚才有多么恐惧了,在黑暗中瞪了她一眼。而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压缩饼干,真让我我哭笑不得。不过我也很快吃起来。知道吗,在可怕的时候,有时候吃东西,也是一种镇静的好方法。我除了常常用写来驱逐害怕外,也常常在深夜和向华一道,拼命地吃压缩饼干。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离开压缩饼干。

28楼
(九)

第五天 

当时那样紧张的形势,不是每天都可能写上几笔。所以,两天或者三天发生的事情合在一天写的时候较多,也有一天发生的情况却分成几次写完的情况;还因为当时情绪激动不安,所以条理不清,次序颠倒的地方比比皆是。细细整理是一件有点吃力的事情,毕竟我不是在编故事,我想完全忠实于事实。

以下的内容,其实仍是前一封信的记录,里面写道:“短短几天所受的教育,胜过十几年的空想,从前对于生和死的理解,是多么的肤浅呀……那种抢救伤员的情景,真是令人难忘。所有可以动手的人,背的背扛的扛,全是拼的感觉。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心不是铁石,你自然就会想,多抬一个伤员,就多一分安慰……呆在手术室里面的人,有时候抢救任务紧张得一天也下不来。
  
“今天运下来的伤员不多,但是遗体突然增多了。有个连长死去的样子,我怎么也无法忘记:他是个瘦小个的中年男人,尽管人已死去看着仍有一张聪慧的脸庞;一定是在前线呆了很久,所以胡子好长,面目憔悴,他右腿股动脉处被炸开一个拳头大的洞,那样的伤,注定他在极的时间就没命了,还好,那样他不会太痛苦。他死了,躺在堆放尸体的地上和很多尸体堆在一起,可是他腰里仍插着红绿两面小旗,在他被颠簸送到我们这的路上,竟没被弄丢,像个忠实的伙伴跟着他,那让他在死人堆里如此的醒目,那无疑是他生前指挥战斗时用的,他生前曾多少次勇敢地挥午着那两面小旗呀!我心里真是难受得无法形容……
  
“这里白天如盛夏一般,我们个个挥汗如雨;夜里气温急剧下降,我因为少了件厚衣服被冻得直打寒颤……战士们很可敬,昨天送来一个伤员,我们给他水他不喝,说是水太缺了,要留给受了伤的班长,我们对他说:喝吧喝吧,这里有的是水”……

其实我们也缺水!白天忍着酷热大力救治伤员,抢救那些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下来的伤员,同时处理那些也是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运送下来的遗体,因为缺水,即使处理腐烂的尸体也很少能冲洗一下手;寒冷,夜间受不了的寒冷,我有幸拣来一条血迹斑斑的棉被,拖进掩体大家一同合盖;这样的被子也很少,旁连坑道的刘大伟来问从哪弄到的?我说从运尸体的车上扔下来我拣的,可惜只有一条。要不晚上来和我们挤在一起吧!
  
生活变得格外简单:每天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生存和死亡。每天面对的事情,是抢救伤员和处理不能逃避的死人。至今记得经我手登记的一个名字,在旧文里我又曾忽略了一个问题,现在要把他的名字隐匿下来,我真怕万一被他家人看到,会是如何悲痛。这战士性刘,性别:男,年龄:二十六岁,职务:排长。我能记得他是因为我还能从他上衣口袋里翻出这些资料,而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腐烂不见,他的面孔也已变成黑色。苍天在上,在此写下他,是想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虽然他为国捐躯!但还活在这些人的心里。可惜我所能记住的名字太少了,尽管他们的面孔,我怎么也不会忘记。而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简单而艰险地过去。

我们坚持到了第五天。我这里这天的记录很简单,只有二百多字:“今天我们救治了大批伤员,处理了十二个烈士的遗体,整整一天,我们都在坚持工作,而这不过仅仅是我们的责任……头晕得很,嗓子疼了好几天,吞咽口水都很困难了。可这比起死去的人们算不了什么,我自己能力所做的工作太少了………爸爸妈妈,十点钟到了,我要上岗了,等有空再写吧。”显然这是晚上写的。

不过这一天实在没有这么平淡,从第二天的记录中可以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炮轰。
29楼
在那些日子里不夸张地说,我不记得我们曾吃过饭。但就是那天的炮击,让我记得自己那些时刻也曾吃饭来着。第五天下午时分,大家聚集在我们坑道不远处吃饭。此时炮声响了。这是敌人通常炮击的时间。没等管理员的哨音落地,炮弹紧跟着落下来,并不密集,但不同以往,炮弹近到“突突”地从头顶掠过,然后在身边落下。而让我首先感到情况危急的,是三所的于欣丽,她不知道怎么的就从外面掉进我们坑道,砸在我的身上,再看看我们坑道里,除了欣丽又掉些别人进来。而后勤部加上医院总共二百人左右,集中在不过几百平米的地盘里,坑道间相隔不过几米,但炮弹下来快得有些人无法跑回自己坑道。
  
我看到了于欣丽的眼泪,有一瞬觉得自己楞楞的。不过吓人的爆炸一定让我的眼光也显得很无助。我别无选择,学着大家面朝坑壁双臂抱头,明知道无济于事也只有如此。炮弹一发接一发从远处呼啸而来,一路发出突突的怪叫,真象是在用锉子锉我们的神经,然后发出振耳欲聋的爆炸。可怕的是,一直没有象样的还击,很明显没有喀秋莎,我们当时的炮火不足以压制对方。

撑过了一次次的爆炸,我们还没有死。没有死,所以时间被无情地拉长了。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儿,又一次次沉到深渊。受着这种煎熬,我的思维却是格外清晰:千万千万只炸我的背后,只炸我的手和腿,不要炸我的头,不要炸我的脸,我害怕死后让人害怕,这些日子看可怕的面孔,已经让我比怕死,还要怕死后模样可怕。可是炮弹却落得更近了。一阵硝烟冲进了坑道,土块石子儿冲破伪装的树枝哗地落下来,重重砸在我们身上和头上,我仿佛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或者那只是我的错觉?在激烈的爆炸中我怎么可能听到哭声呢?不过我的确又看到于欣丽的泪眼,那么恐惧和绝望。那时我脑子开始一片空白,我想自己不是吓傻了,就是真的麻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炮轰停止了。大家一头一脸的尘土,互相对望了一阵---都还活着?还是汤司令他老人家有大将风度,不愧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临危不乱,马上带人跑步来检查医院的伤亡情况,当他惊见这边所有人居然毫发未损,如此的幸运,来人和我们自己,都笑疯了。不过当时真实的情况是,炮声一停,我们立刻奔去查看伤员了。远远看去,临时病房的屋顶被穿了好几个大窟窿。炮来得突然没能及转移的伤员居然个个安然无恙,我们长出一口这才真的笑疯了。我跑到那个离我们坑道只有几米的炮弹坑里,拣了两块炮弹皮,那东西还有些烫手。我收藏了它很多年。我不很清楚那是为了纪念光荣,还是为了纪念悲痛?还是光荣和悲痛必定是悲剧地纠缠在一起?

能干的于欣丽现在国家某部委工作,常在全国跑来跑去;不知何时在网上看到此文,忙找到我朋友赵智杰,对她说:你说这是谁呀,怎么写的都是我们的事儿?里面还写我哭,你说我多丢人呀!你说,她是不是还是那么可爱?后来电话里和小赵通话时我说,哭又有什么丢人,我们都会哭,是呀,我们都会哭。这次如果她去,想必总会有人让她表演战前当年每逢停电,就跑到走廊里对我们大喊“起床了”那一声喊,因为她嗓音低沉,我们送了她个称号:女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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