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岳山岳,丛林丛林 (周涛著)

60楼
[P][SIZE=5][B]七[/B][/SIZE][/P][P] [/P][P]自西畴驱车行四小时
沿途驰行于湿淋淋的陡峭的山路
左侧深谷恰被乳白的浓雾填满
山路却很明亮
自崖顶倾泻而下的是紫得泛光的三角梅
道边密匝匝挤满了花朵硕大的三色堇
车子掠过时碰动它们招摇的长枝
惊起与花色极似的大黑蝶翩翩地旋飞
那蝴蝶真大,大如一折描金的黑绢帕
在雾谷上飘飘地,仿佛要诱一个多情的兵去拾[/P][P] [/P][P]车子假如一拐弯,准是弯恨寨
高大的香樟身上长了灰白的苔毛
使人觉得它是个上了世纪却腰杆挺直的老人
缅桂叶子肥厚而洁美
和赶街少女们的小手很相近
毛竹绿喷泉,从屋楼后直射半空
像横坐马鞍的汉子们胳膊一样粗
赶街的日子,人们从各自的山林里出来
卖芭蕉,卖捆翻了挑来的小黑猪
还架一口大锅卖连皮狗肉[/P][P] [/P][P]再往里走一会儿,就是奎魁了
宁静、幽深,目前炮弹打不到这里
站在壮家的屋阶上
可守望大起大伏的青山翠谷
缓坡上长满了稻子和玉蜀黍
寨口照例有一棵须发苍苍的老榕树
芭蕉层楼又总是对山相望而为邻
鸡练发声学歌手,狗看星星装人
那支刚刚打完主攻的团队,此时
便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村休整[/P][P] [/P][P]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
就和士兵一起住进房主的楼仓里
我在那儿整整用掉十三个昼夜
每天通过竹梯爬进低矮摇晃的仓板
我们的床上只有冲锋枪没有蚊帐
战斗已使士兵的皮肤粗硬得不在乎蚊蚋[/P][P]
这就只剩我一个人承受攻击
黑色的小蠓子在黄昏时兴奋
这群无畏的小刺客,团团涌进袖口
用它浸毒的短矛,轮番攻击胳膊[/P][P] [/P][P]面对渺小无畏的亡命徒,我只好失眠
用大量风油精涂抹全身
结果却反而使我更清醒
燃一支烟,从阁楼天窗凝望一轮皎洁山月
我听见仓鼠在仓顶上走动的声音
听见大白狗在梦中胡乱叫了两声
像个应付差事的守夜人说完梦话又沉沉睡去
听见把头钻进翅下的眠鸟换双爪的声音
无数昆虫在墙角清点金币和首饰的声音
这时战争多么遥远,和平多么亲近[/P][P] [/P][P]我借助透射的月光和一明一暗的烟头
于深夜凝视一个班的沉睡的脸孔雕像
比幽黑的夜更浓黑的脸之轮廓
藏在阴影中被一丝月光勾勒出额头和鼻尖
乏极的脸,仰起的鼻准
头颅比枕旁的钢盔更硬更沉重
这一个班的众生睡相各具形态
却都呈现了沉睡的痛苦如死的哀怜
真相的高度暴露和隐藏
都在这一弯偷窃世界之梦的明媚月轮下
......
[/P][P][SIZE=5][B]八[/B][/SIZE][/P][P] [/P][P]中国步兵的重要骄傲是
完成主攻后撤下来让别人去守阵地
他们三八年的前辈就一贯如此
这种骄傲的传统血液一样遗传
打败了王牌三一六A师之后,他们哪
装得比谁都轻松,用假嗓子唱《莫愁》
仿佛在劝世,劝别人想开点[/P][P] [/P][P]惟独缺少了五十六名战士的连队没有忧愁[/P][P] [/P][P]“劝君莫忧愁啊......”
山寨里老是有人这么唱[/P][P] [/P][P]解下绑腿,一头系在铁树一头系在杜仲树上
把血染、汗透、硝烟熏黑了的军装
洗净、补好,重新晾出一层草绿
用山毛榉垛得老乡的柴堆与屋檐齐
几天工夫哄得农家狗对当兵的改变立场
给有鼠粪味和发霉谷仓味的人家注入新气味
当兵的在农民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们征服庄稼人就像征服自己那么容易[/P][P] [/P][P]“江山秀美......人风流”[/P][P]连五岁的小孩子也跟着唱[/P][P] [/P][P]风流这个词好唱不好作
当兵的全是年轻的情种也是伟大的禁欲主义者
只有倒霉的二班长患了梦游症
换岗时没到哨位却摸进了房东闺女的床边
他怔呆呆地在床角坐了一夜
不曾碰一下垂在床边的少女手臂
五更时姑娘突然醒来吓得大叫
二班长毁了自己也毁了英雄连队[/P][P] [/P][P]“十五的月亮,照着......”
照着天河边一群穿军衣的苦牛郎[/P][P] [/P][P]奎魁的这家人变得郁郁的
穿黑衣的老祖母在门槛上一言不发,老像在等谁
她五十岁的儿子整天用竹筒吸水烟
傍晚用几盅烤茶使指导员陪他下棋
但是谁也不敢提二班长的名字[/P][P] [/P][P]他带着处分上了阵地再没回来
姑娘的三个哥哥大中午光着膀子拉开大锯
汗水涔涔地从呆滞的脸上滴落
[/P][P]“劝君莫愁啊......”
谁也别问:这是为谁伐倒的树木?[/P][P] [/P][P]伤员已经在陆续归队
牺牲了的,就长埋在青山、黑石、红土之下
可怜的二班长不是英雄
他只是一个失控的梦游者
无辜的梦游者呵
你暴露了你的也是全体士兵的心思
你为什么不能像文书那么聪明
只是在油灯下偷眼看那初中毕业的少女呢[/P][P]
而今因为你
连队就要离开奎魁了[/P][P] [/P][P][SIZE=5][B]九[/B][/SIZE][/P][P] [/P][P]山不在高而在陡
山不在陡而在闷
山不在闷而在有地雷[/P][P] [/P][P]吆牛的人不走这座山路了
赶着矮小滇马运货的马帮不走这条路了
连足蹬长护袜、肩扛长杆猎枪的人
也不从这条路进山打野猪了
粗壮的山竹被劈断、洞穿
沿途是积了水的坑,坑边长了新草[/P][P] [/P][P]这儿就是雷区
至少十五万颗地雷像十五万个跳蚤
隐藏在这山的皱褶和毛发间[/P][P] [/P][P]埋设它们的人也找不到它们了
于是谁也不敢再亲近这青葱秀丽的山岳[/P][P] [/P][P]伐木者的斧斤不敢去撞丛林
只有画眉鸟敢轻盈地落在一颗雷上
它刚啄食了溪畔的小青蛙,就叫开了
小喉咙里,滚动着四颗碰撞的珠子[/P][P] [/P][P]人不如画眉鸟
画眉敢跳到地雷上自由歌唱
人却怕那铁乌龟[/P][P] [/P][P]它就那么很有耐性地等着
不咳嗽,也不抽烟
比一个潜伏的猛兽更危险、更饥饿
一个雷的全部目的
是紧闭住呼吸、咬紧牙关
等待一条谨慎的腿,一霎时
将其咬断[/P][P] [/P][P]这又陡又闷的山路
是靠无数失去了双腿的士兵
踏出来通向山顶的[/P][P] [/P][P]触雷者在奔跑中被一个响声绊倒
像足球中锋进攻中突然被足球踢翻
触雷者被扔出去
落地时又压响另一颗雷
他或许从雷区缝隙间奇迹般通过
最后一步时脚下却腾起烟尘......[/P][P] [/P][P]山路陡得贴到人鼻尖上
树根拱出地面像一些脚趾
被柔韧而弯曲的藤紧紧缠住[/P][P] [/P][P]就是这样一条道通向峰顶的壕堑
在前一个士兵倒下的地方
就是排除了危险的地方
失去了脚的士兵,也许有一天
会拄杖艰难地从宽街走过
他是从这儿生还的。人们呵请不要嘲笑他[/P][P] [/P][P]他触过雷(一个地道的步兵)
他的双腿或一条腿
丢失在他曾经奔路、冲锋过的这条路上了[/P]
61楼
[P][SIZE=5][B]十[/B][/SIZE][/P][P] [/P][P]“呕----嘎、嘎”
第三次听见这奇怪的声音了
我觉得好生古怪
在幽暗潮湿的山岳丛林里
在这营区浓荫蔽日的大榕树下
这声音响起来
像一个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呕——”
是一种低哑的嗓音
干燥而又悲哀
然后接着就是两声脆裂的“嘎、嘎”
像敲木鱼也像折断干树枝[/P][P] [/P][P]“呕--嘎、嘎”[/P][P]我好生奇怪这声音
从炎阳强光笼罩的浓荫里发出来
从大榕树最高最密的枝丫上传来
仿佛是在那上面坐着一个人
一个古怪的树精
一个白发苍苍的小矮人
仿佛是他在一边叹息
一边敲打着树木
我仰脸循声望去
更奇怪的是我找不见发声物[/P][P] [/P][P]“呕--嘎、嘎”[/P][P]我说;听,听见了吗[/P][P]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同行的人们茫然地摇头
他们说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声音
这就更让我奇怪了
我弄不清是他们全聋了,还是
我自己的耳朵发生了突变?
但是那声音却又传来
弹花匠手中绷响了灰尘纷扬的
一只陈旧的弓“呕——”
又在沉重地叹气[/P][P]
真怪!我一生中从没有
光天化日下遇到这样的异事
同行的人都知道我是现实主义者
相信我不会故弄玄虚
他们便去问当地的老人
有的老人说从没听到过
有的却说听的多了,不怪
那是一种怪鸟发出的叫声[/P][P] [/P][P]我问:怪鸟叫什么名字?
老人说这鸟好像没名儿
那么,您见过它长什么样子?
老人说不了来了,摇摇头[/P][P] [/P][P]这难道还他妈不怪么?
它既然就在树上叫
声音就那么近
怎么谁也没见过它的影子呢?
我好生奇怪呀
“怪鸟,你是谁?
你是什么?
你为什么发出这单调而又沉重的声音?”
苍老的有力的声音
似乎叫了一千年,一万载
但你的形体、羽毛的颜色
永远不为人眼所窥视
“你躲在哪里?”[/P][P] [/P][P]我怀疑那是始祖鸟的叫声
只有它
能叫得这么古老、怪异[/P][P]
始祖鸟的叹息
从山岳丛林里传出来了
“你躲在哪里?”
“你在说什么?”
我四处寻觅而不见
竟不由自主地模仿那声音了[/P][P]“呕----嘎、嘎......”[/P]
62楼
[P]                               [SIZE=7][B]    中[/B][/SIZE][/P][P][SIZE=5]十一[/SIZE][/P][P][SIZE=2][/SIZE] [/P][P][SIZE=2]原来我分辨不出士兵的差别
在军用卡车上,在行进队列中,在兵营里
他们穿一式的军服
用一样的姿势走路
敬军礼,大声喊报告,列队晚点名
他们总是目光整肃
使劲儿让自己像个军人[/SIZE][/P][P][SIZE=2][/SIZE] [/P][P][SIZE=2]他们像树一样被栽种在中国的土地上
栽在哪里就立住,像防风林
表情平凡、语言简略,不易为人理解
像树一样忍受季节的变幻
不能随便移动,随时准备抵御风的袭击
这对年轻的生命是一件很难的事
很硬的床板上铺着很薄的白床单
浅绿色的装了七斤棉花的被子叠成有棱有角的豆腐块
坐在弹药箱上给远方亲人写信[/SIZE][/P][P][SIZE=2][/SIZE] [/P][P][SIZE=2]二十岁以前从村子里的池塘游出
一条鱼似的游进那宽阔生活的河流
即使平缓地又游回来吧
已不再是从前的那条鱼
何况遇到战争的大瀑布
经历过生命的一次大跌宕[/SIZE][/P][P][SIZE=2][/SIZE] [/P][P][SIZE=2]现在我知道在完全一致的外表下
每个士兵都有一颗深藏的心了
军队是一种工具
但军人是人
假如真能听到士兵们的语言
那一定才是真实的诗[/SIZE][/P][P][SIZE=2][/SIZE] [/P][P][SIZE=5][B]十二[/B][/SIZE][/P][P] [/P][P]他醒来了
记忆却像一根掩体旁炸断了的电话线
怎么也接不上
接不上呵接不上呵接不上
中间有一段空白
空白是两根断线头之间的荒芜的山脊[/P][P] [/P][P]他躺在那山脊上
含糊燃烧物在近处弥漫起恶臭味
他呕吐过一番像喝醉酒一样
然后就毫无牵挂地沉沉睡去
这时候没有比沉睡过去更安全的事了
他累坏了,他竭尽全力了
他获得了这个在战场上沉睡的权利[/P][P] [/P][P]谁也别想叫醒他
连他自己也说不定能不能叫醒他
山曾经把他抛在空中玩过
后来和他躺在一起睡觉
讨厌的山呵老是翻来滚去地不安宁
像一头大狗熊那样缠人
用它又重又硬的大脑袋压得他双腿发麻
......[/P][P] [/P][P]他不知道是什么唤醒了自己
是人说话的声音钟表嘀嗒的声音
还是一股新鲜的气味
抑或完全是骨头唤醒了筋肉
筋肉又唤醒了神经
神经通知了剩余的血液残部
血液像流进沙漠的河水那样
缓慢顽强地爬进血管的地道里[/P][P] [/P][P]他一醒
就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那东西从他睡着的一刹那就出现了
那东西在他沉睡的边缘坐着
等他醒过来,很有耐心
他若是不醒那东西就不存在了
他醒了那东西也不会忘了这件事[/P][P] [/P][P]他不敢醒呵
不敢面对等着自己的那东西
命运、宣判和结局
有时候比死亡更可怕
“长眠即是幸福”
可他----却醒来了
他在走向黑暗的路上被什么绊了一下
结果又跌进了光明[/P][P] [/P][P]光明是白色的
白色的护士白色的被单白色的墙壁
灯光雪亮白得刺眼
清醒是白色的
他睁开眼睛从睫毛下放开目光
沿着隆起的鼻翼望见一片雪原
----那是盖在他胸上的白被单[/P][P] [/P][P]那雪原白茫茫地覆盖了他的躯体
近处微微隆起是他的胸脯
然后渐渐平缓是他的腹部
再向远方望过去......是陡壁!
陡壁下是一片毫无内容的干涸河床
眼下呈现了这残酷的雪原
等着他的那东西就在雪原的凹陷下躲着[/P][P] [/P][P]他明白了:自己活着
但是他将永远不能像从前那样活了
他从一米八零变成了一米零八
他再不能端着碗蹲在凳子上吃饭
不能一条腿担在另一条腿上哼歌点节拍
这是事实。但很费解
怎么跟着他二十年的两条腿一下就不见了呢?
丢失原来是这么容易了,包括腿......[/P][P] [/P][P][SIZE=5][B]十三[/B][/SIZE][/P][P] [/P][P]野战医院的女兵们都有腿
她们成开把裤管挽到膝盖以上
鱼腹般圆滑银白的小腿肚子在阳光下闪耀粼光
小巧精美的膝骨像丝绢裹着的可爱鹅卵石
她们永远在蓄水池边洗呀洗
只要一接触到水她们就再累也不觉疲倦
她们的腿像鱼一样游来游去
游来游去而且粼光闪闪
把周围隐藏着的深潭扰得心神不宁[/P][P] [/P][P]女兵们是这铁营盘里的水族,是鱼
鱼不会笑但是女兵除了哭的时候其他时候全在笑
山后落下一颗炮弹她们笑
鼻尖溅上把皂沫也笑
女兵们对战争几乎没有一点恐惧
她们对待战区就像对待夏令营
在庞大的事物面前
女人是肤浅的任性易忘的
她们把忧愁作为一种本能乐观作为一种装饰[/P][P] [/P][P]战争是男人的事
男人天生的就理解它并被它诱骗
几万年来就是如此谁也无法逃避
男人总是为了女人而投身战场
宁肯肢体残缺身上留下粗暴丑陋的伤疤
只要有一对哪怕是陌生女子的目光
一个军两万人里不会有一个逃兵
只要有一个女护士静静坐在床边
伤员就宁肯狼哭鬼嚎,也不会承认怕死[/P][P] [/P][P]女兵呵
穿着军服戏谑战争的女人
战争的鼻孔里喷出了声响但牙齿够不着你们
因而它每天都要把它的厉害摆给你们看
野战救护车送来了它的影子----
炸断的肢体包着绷带的脑袋
塌陷了的胸脯爬着裂口的服务部
鲜血像一条红色的小蛇弯弯曲曲蠕动
爬过这些被硝烟熏黑的肉体......[/P][P] [/P][P]你们还笑吗?
这就是战争,它并不漂亮
谁也没见过它的模样,但肯定不是个美男子
它脾气古怪性格阴险多变
它喜欢看肢体横飞的杂技
听呻吟之歌欣赏死人渐渐凝固的表情
它是死神年龄最小的弟弟
可调皮呢,最捣蛋啦
现在,请你们以水样的柔情来包扎它吧
[/P]
63楼
[P][SIZE=5][B]十四[/B][/SIZE][/P][P] [/P][P]每个携带着重武器的人
都最容易走进坟墓[/P][P] [/P][P]七百九十六座坟茔在整整一面山坡上列阵
一层一层像大寨的梯田叠向山顶[/P][P] [/P][P]有十几座坟是用水泥修筑,立了高大的石碑
石碑正面嵌着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
其余的都是土坟和石碑
还有一些的坟前插着木牌(字迹已经模糊)[/P][P] [/P][P]即便走进了坟墓
等级也不会被遗忘[/P][P] [/P][P]枯萎的花朵供奉枯萎了的生命
曾经被各种音调呼唤过的名字刻进了石头里
生命一经消失
就变成一方石头蹲在大地的乳房前
表示这名字对土地养育之恩的感激
这才是我们民族对死最动人的理解[/P][P] [/P][P]对面那一座山
被劈成了半座[/P][P]
剩下的半座山依然茂密着葱绿的植被
另一半不见了像被掰走的半个馒头
半座山倾斜着立在天空下面
遮掩不住的断面露出白骨崚嶒的岩石
整整半座山的石头采凿为了墓碑了
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横断山啊[/P][P] [/P][P]在七百九十六座坟茔中间
我忽然咧嘴无声地笑了[/P][P] [/P][P]首长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以示肃穆
他带着做出沉痛的表情低头默哀
庄严的石头,伟大的象征物
它被人尊敬已远远超过了死者生前
我从未见过首长对士兵如此虔诚
所以才笑了(战士英灵明鉴我心)
只有一个声音是最真诚的,那妇人说
“坟墓,把你里面的人还给我!”
[/P][P][SIZE=5][B]十五[/B][/SIZE][/P][P] [/P][P]啊你,啊你们[/P][P] [/P][P]你年轻的肉体,你天真的灵魂
被风雨所湿透,为雷电所袭击
深深的雨夜你们灵魂的浓云会升上天空吗
聚合成你们生前的容貌吧
披头散发的云团,沉沉欲下的云团
在雷电的蓝光一耀之际大笑吧[/P][P] [/P][P]骨殖还给坚硬的大理石吧
筋肉还给泥土,血液还给河流
从此超然物外随魂魄悠荡
啊,你们是这世界上最大方的人
连生命这样宝贵的也不知道吝啬
而今,在你们死去的青山之下
我惟一的疑问是:我们活着吗?[/P][P] [/P][P]我们似乎是活着的
眼珠转动一对乌黑的枪口
舌头不停顿地发射出语言的子弹
当枪口瞄准的时候
子弹便击中目标----去猎获
我们生活得如此自私狡诈和贪婪呵
虚伪比死更迅速地吞吃着人的灵魂[/P][P]
世界如此博大如此宽厚
它竟然容纳了几万年的死者而没使之堆积如山
一代又一代的死者并没有使大地腐烂
却是活着的人们使之拥挤混乱
我不知道是死可悲呢还是这种生更可悲
有一点我明白:一切形式的死
目的都在于提醒和挖掘生的意义[/P][P] [/P][P]啊......啊———
我是何等的不想笑而想哭呵
但我哭不出来笑得也苍白空洞
我发现哭是一个把很困难的事
不像演员表演的那么容易那么好听
哭需要足够的积蓄和充沛的冲激力
才能力拔那如铁的闸门,放出原始人的嚎叫[/P][P] [/P][P]至于笑
这是个早已失去节操的装饰客厅的漂亮女仆
它的足迹在人嘴角留下纹路
被人随意驱使惯了她忘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这伟大贵族的女儿,感情的公主
原是哭的嫡亲妹妹她们血脉相通
真正的笑呵,必然引出痛苦的泪水......[/P][P] [/P][P][SIZE=5][B]十六[/B][/SIZE][/P][P] [/P][P]你是谁[/P][P]你一只手扶着老太婆一只手抱着个婴儿
在火车上的时候你望着军人的眼神里就有一圈幻象
而所有的军人也对你似曾相识
在这些相同的衣裤里
有一个你熟悉的与众不同的躯体
这躯体在你身上盘旋、轰炸
炸出了这万般皆下品的灿烂的婴孩
后来你下了火车
你东张西望你有点慌乱孩子他爸没来接你[/P][P]
你抓住了一个当兵的并说出了一个名字
这名字真灵啊
一个排长的名声怎么会有这么巨大呢
一大群战士都说“那是我们的排长”
排长有多大排长手下有这么多的人马呀
排长名声赫赫三辆军用卡车的兵都争着拉你们哪
可是排长没来[/P][P] [/P][P]他怎么不来接我们?这是他娘
这是他没见过面的丫丫都快满一岁了
“排长大概是忙”
忙也不能一年多连一封信也不给我们回是吧
他该不是动了什么花心
“哪能呢......排长那人”
离团部还有多远?他在那儿吧?
“在是在,老没见他了”[/P][P] [/P][P]他是谁
他是那女人的男人那母亲的儿子那婴孩的父王
他孔武有力彪彪一骑从军行不斩楼兰誓不还
他面黄如蜡心事重重抽闷烟喝闷酒
他高声叫阵铁马长刀虎牢关下斩华雄
他气喘腿软夜行负重失途于枪声四起
他坐在毡帐中听洞箫吹月与美丽的姑娘吻别
他潜伏哨位苦苦等待一个最后的拂晓[/P][P]
他既是胆小如鼠的名将
也是胆大包天的逃兵
既是无定河边被思恋的白骨
也是关帝庙里被供奉的彩塑圣像
他不怕死最终却被自己的影子吓死了
他怕得发抖临危授命之际却心静如水
他万古不死
他昨夜入葬[/P][P]
你来找他
可怜的妇人你不知道你已经找不到他了
因为他早就去找你去了
这是一种永远也找不见的找
你事先不知道
你兴冲冲地把自己给他带来了
全团的人都认识他从团长到战士
都没说他死了都说他在他一会儿就回来
他们撒谎的原因仅仅是由于
不忍心看见你兴冲冲的笑脸变成另一种表情
他们担心你的脸会破碎呵[/P]
64楼
[P][SIZE=5][B]十七[/B][/SIZE][/P][P] [/P][P]伟大的兵营具有千篇一律的气质
监狱的格调
衙门的风度
公园的肃静和整洁
幼儿园的生活节奏
兵营就是兵营
全世界的兵营也都毫无例外的是兵营[/P][P] [/P][P]兵营不是民宅小巷
它没有各自的幽深门径和独具一格的装束
它对外有哨兵把守
内部敞然无蔽
一种被管束的精神充实着它的每个角落[/P][P] [/P][P]兵营即使是在偏僻的小镇
也流露出与众不同的国家意识的优越感
它知道自己虽然坚固异常
根却并不扎在这里
它的根系在那座著名都市的一幢大楼里
它知道自己在这儿呆不长
但是却生活得比别人更认真
[/P][P]兵营里有篱笆也有盛开的菊花
但是没有离休干部陶渊明
兵营里有的是爱喝二两酒的所谓男子汉
但李白那号人耐着性子也只能呆半个月就滚蛋
兵营里有几个想学学陆游或岳武穆的人物
也仰天长啸
也文攻武卫
到头来没有一个上了风波亭反而惨遭重用[/P][P] [/P][P]兵营就是兵营
全世界的兵营也都毫无例外的是兵营
它的气质也许只是两个字
立正----[/P][P] [/P][P][SIZE=5][B]十八[/B][/SIZE][/P][P] [/P][P]“烈士” 这个词是从血里提炼出的矿物质
这种稀有金属是绝对稀有的
因此仅仅从血哪怕是成吨的血液里
也提炼不出一克
这是一种合金
不能指望从平庸的驯顺的或蒙昧顽劣的血统中找到它
而且恕我直言,极其英勇的战死者
也并不一定是烈士
烈士不是封号[/P][P]
在这个让人难以割舍又让人无比厌弃的世界上
被弄糟了的东西细菌一样无所不在
包括词汇,包括语言
它们原来的朴素含义被蒙上尘垢
被一些油腻的脏手使用得像一纸货币[/P][P]
藐视人们的那类人
总是先从以轻率傲慢的态度藐视语汇开始
滥用词汇就像滥印伪钞
乱授称号就像乱发勋章
他们聪明地发现这种无本生意
[/P][P]他们不聪明的地方也正在这里
他们不相信这世界上有真正聪明正直的人
他们把伟大这样神圣的词
重叠起来使用像使用四个口罩
捂住一个人的眼睛和嘴,然后行凶[/P][P]
荒唐的世界离开我们并不遥远
而真正的烈士却已经被人们遗忘
“死了的人永远比活着的人多”
这也是一条宇宙守恒定律
人们啊,记住这条至理名言[/P][P] [/P][P]即使在现今活着的人们中间
我相信,这条定律也仍然不变味儿
“你把带血的头颅放在历史的天平上,
使一切苟活者失去了重量。”
你----是烈士吗?[/P][P] [/P][P]这才是烈士:血和头颅
仅仅流血的是战士
仅仅有头颅的是哲人
这大智和大勇的合金才是烈士
在我们这人世间烈士是多么的稀少呵[/P][P] [/P][P]死去的人已经不怕死了
活着的正怀着恐惧......
我不相信死能把人一笔勾销
因为我有许多伟大的朋友他们都是死者
他们通过我的嘴说话,通过我的眼睛审视世界[/P][P] [/P][P]他们留在这世界上
比自以为聪明的活人强大百倍
他们才是永恒的规范、尺度和法则
我要遵循并模仿他们
这些世界人口统计中被忽略的最重要的数目呵[/P][P] [/P][P][SIZE=5][B]十九[/B][/SIZE][/P][P] [/P][P]那天晚上
团部四合院里的遮雨长廊下面
昙花突然开放[/P][P] [/P][P]那团政委高兴得像个傻瓜
把漂亮的嘴咧得歪歪的
每扇门被他拍得山响
“快起来看!”他喊
全忘了他平时的样子[/P][P]
团政委是一个渔民的儿子
他的能干和自尊全团闻名
在一个政治委员不怎么吃香的时期
他为自己的职务赢来了声誉
但是他总是很有礼貌地郁郁寡欢
眼神里藏着潜水艇一样含蓄的忧伤
[/P][P]
今夜昙花肆无忌惮地开放啦
像一朵清朝御制的蓝瓷大海碗
砰然破裂的刹那悠然定格[/P][P] [/P][P]团政委把他那独一无二的美鼻子
凑近缓缓裂开的大花瓣
深深长吸那醇醪的清芬花之魂魄
陶然如醉黯然神伤
一时片刻无言以对好像有点失态
政委你是一位战场下来的人
如此易于伤感你这是怎么啦[/P][P] [/P][P]你的老搭档口若悬河的名将之子不曾使你忧愁
他把一位政委怒训了两个半小时零七分
然后射门似的一脚,踢回干部部长的球门
这小子像夏伯阳那样当团长
像戴士兵钢盔的巴顿将军生性好战
粗壮狂放的团长训斥他老谋深算的政委
就像训一头狡猾的蠢猪
但是自从你当了他的政委他就变了
他升了师长却握着你的手呜呜痛哭[/P][P] [/P][P]昙花你是为谁而开放的
你深夜而盛开
何故明晨又默默闭合呢?[/P][P] [/P][P]作训参谋是个知根知底的人
有一天我没打听,他就和盘托出政委的经历
他说:有一位权重位高的司令
他有一位精明强干的秘书
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妻子
秘书热爱着身经百战的司令
司令宠爱着年轻貌美的夫人
夫人迷恋着一表人才的秘书
[/P][P]这种串联式的爱
终于造成了短路
故障就出在了
秘书身上[/P][P] [/P][P]秘书太忠诚于自己的首长
便拒绝了夫人美好的建议
夫人因为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
便向首长哭告了秘书的坏心
首长因为最信任夫人的舌头
便把秘书调到一个团里去了[/P][P]
这段童话式的故事
就讲完了
作训参谋摇摇头叹了口气说
“怪都怪我们政委不会当秘书
秘书--就是秘密地
朝某些地方书写嘛”
政委一个聪明人吃了哑巴亏
作训参谋说
“政委他快转业了......”[/P][P]
那天晚上
团部四合院遮雨的长廊下面
昙花的清香弥漫[/P]
65楼
[P][SIZE=7][B]           下[/B][/SIZE][/P][P]
[SIZE=5][B]二十[/B][/SIZE][/P][P] [/P][P]就在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
四合院里
淳朴的小说家们
正开展马术比赛[/P][P]
他们驱赶着自己的笔
在布满方格的场地上奔跑
跳过一格
又跳过一格
甚至还不断地跨过一页
他们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一路留下比蹄印还圆的句号[/P][P] [/P][P]这样也许很累
何况沿途设有障碍
碰断了木栏
跌进了水坑
有时那马不听使唤
它猛一顿住
竟把驾驭它的人从背颈上闪出去[/P][P] [/P][P]小说家们才不气馁呢
他们重新骑在自己的笔上
跳跃方格
这是他们任重道远的工作
他们决心用七千个句号
在方格内灌满硝烟味儿
注入猫耳洞的阴湿
用惊叹号发射炮弹的轰轰声[/P][P] [/P][P]“你写了多少字?”
“两万五千。”
“哎哟他妈的,我落后了......”
你追我赶,时不我待
每一部中篇都是时间的产物
每一部中篇一旦发育成熟
都毫无疑问地应当是
头条的嫖客[/P][P] [/P][P]在这即将产生出第三次浪潮的
文学的军事时刻,诗人同志
你在做什么?[/P][P] [/P][P]我? ......在养鸟[/P][P]
你真是一头典型的花花公子!
在战场----这伟大的课堂上
我敢断言你不是优等生[/P][P] [/P][P]我从来不曾是过优等生么......[/P][P] [/P][P]你既不向士兵采访那些可歌可泣
又不记笔记
整天提个鸟笼子捉蚂蚱
喂鸟不说  还让
小说家和报告文学家帮你捉[/P][P] [/P][P]鸟......有......灵感[/P][P] [/P][P][SIZE=5][B]二十一[/B][/SIZE][/P][P] [/P][P]我原以为我是二十世纪的辛弃疾
儿女情长的稼轩兄,也须
唤取红巾翠袖(提手旁,加个温的右半边)英雄泪
英雄气短的周公瑾,毕竟
小乔初嫁,谈笑灰飞强虏[/P][P] [/P][P]莱蒙托夫他也穿了一身漂亮军服
这高加索的骠骑兵留着短髭
那时诗人净是些勇敢的美男子
哪像现在多是些市井狂徒
我原以为我是莱蒙托夫上尉[/P][P] [/P][P]炮声一响......我就明白了
我原来只是血肉之躯不是幻化的英雄
炮声使人恐惧且发抖
使人不顾体面想往地底下钻
一切教导都不如大炮给人的教训深刻[/P][P] [/P][P]
“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
在它受到威胁时,求生并不可耻
生命属于我
它对别人无足轻重
对我,却是整个世界[/P][P] [/P][P]
我有权保护它吗?
我有权不把它交给别人保管吗?
我能够自己决定
在什么样的情况
慷慨地把它献出去吗?[/P][P] [/P][P]我为自己的胆怯而惭愧
并对一位朋友说
“当时我真的害怕了
我开始知道
原来自己不是莱蒙托夫而是莱蒙懦夫”[/P][P] [/P][P]
朋友安慰我说
“不,那是因为你不习惯”
但是有人比我沉着!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你敏感”
朋友说:你仍然是勇敢的[/P][P] [/P][P]天啦!
我怕死怕得要命
过马路小心汽车
睡觉担心地震
我对自己爱惜得有点过分了呢
[/P][P]
朋友两目炯炯盯着我
“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他说的那么坚定
似乎不容怀疑
“你承认怕死,这就是勇敢”[/P][P] [/P][P]这世界上有谁不怕死呢
只有对生活的厌倦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那才算真的不怕了
但那又是包含了多少深重的
对美好生活的希求呵
死亡---伟大的课题
灵魂---永恒的谜
开始 结束 短暂  漫长
我一旦死了
战争还存在吗?[/P][P] [/P][P]人生的过程不过是一个
对死亡逐渐理解的过程
开始:不知道生而有死
然后:不相信生而有死
再后来呢,惧怕、麻木、生死浑然无界矣......
[/P][P][SIZE=5][B]二十二[/B][/SIZE][/P][P] [/P][P]有一只白色狗[/P][P] [/P][P]这只农家短尾巴狗样子滑稽
矮壮 黑眼圈 坚耳
走路还有点内八字
绝对像一个日本军曹
戴着黑框圆眼镜跑来跑去
似乎很忙[/P][P] [/P][P]云南人养狗就如新疆人养羊
他们对狗不讲交情
看门人的职责
小孩子的活玩具
到了,杀了很好吃
[/P][P]这天,来了一个陌生的士兵
和主人商谈了好一阵
他们伸出指头比划着
又用一种特异的眼光
打量着日本军曹
远远地隔着门槛
日本军曹有了童养媳被卖掉时感觉到隐约不幸
[/P][P]它站立在门外
一身如孝的雪白
戴着黑眼镜
主人叫它
它向前走两步,又停住[/P][P] [/P][P]狗听不懂人的交易
但是看得懂人的眼神
因为它不懂语言
所以对眼睛里的意思格外清楚
这回,日本军曹
第一次看见主人的表情有些尴尬[/P][P] [/P][P]它像小狗一样尖叫着
希望能唤起主人的旧情
主人却生了气
跳出来捉它
日本军曹只好灵活地躲开
主人搓着手
远远地皱起眉头[/P][P] [/P][P]后来主人就派小儿子来叫它
日本军曹从孩子的眼神里
看不到一点恶意
那明亮单纯的双眼里
没有藏着死亡的影子
它相信了
跳进它熟悉的厅堂
射在孩子的两腿之间
[/P][P]一切都显得正常
陌生人在喝茶
主人走过来抚摸它的头
仿佛对刚才有些歉意
然后像闹着玩一样
把一个活扣的藤条套在它脖子上
另一端递给了陌生人
[/P][P]陌生人提到藤条
把日本军曹吊起来
尖叫  四蹄乱蹬 眦牙
三分钟
它的眼睛凝固
在门槛上
留下一滩屎[/P][P] [/P][P]日本军曹被拖走了
山后一座浅绿帐篷里一个班的炮兵
准备好了酒
这些被战争打磨得心很硬的人
正等着吃它的尸体
那农家一家人坐在屋里
突然有好长时间沉默着
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P][P]
有一只白色狗
样子像个日本军曹
[/P][P][SIZE=5][B]二十三[/B][/SIZE][/P][P]
做一个勇敢的人
很难[/P][P]然而做一个残暴的人[/P][P]却非常容易[/P][P]做一个善良的人
更难[/P][P]但是做一个愚蠢的人
根本不用学[/P][P]做一个诚实的人呢
梦想![/P][P] [/P][P]做强大的哲人和最无知的婴孩
才能同样达到诚实[/P][P] [/P][P]朴实的乡民所养育出的野心
往往比贵族的还大[/P][P] [/P][P]受尽饥寒的乞丐一旦成为富翁
比豪门更冷酷[/P][P] [/P][P]一切都有根源
但又不可捉摸[/P][P] [/P][P]人生在世最可靠的伴侣
古人的狗,今人的书[/P][P]中国没有为普通人准备书
除了拳脚之勇就是才子佳人[/P][P]少壮时读李白吧
老了读老子[/P][P]失意读离骚
得意阅文件[/P][P]书反正不会背叛和遗弃谁
每个读书的人都是正面人物[/P][P]圣贤书
荒唐言[/P][P] [/P][P]面对人世间的歧路
不知从何处返回[/P][P]
何必痛哭得那般认真呢?
干脆坐下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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