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IZE=5][B]七[/B][/SIZE][/P][P] [/P][P]自西畴驱车行四小时
沿途驰行于湿淋淋的陡峭的山路
左侧深谷恰被乳白的浓雾填满
山路却很明亮
自崖顶倾泻而下的是紫得泛光的三角梅
道边密匝匝挤满了花朵硕大的三色堇
车子掠过时碰动它们招摇的长枝
惊起与花色极似的大黑蝶翩翩地旋飞
那蝴蝶真大,大如一折描金的黑绢帕
在雾谷上飘飘地,仿佛要诱一个多情的兵去拾[/P][P] [/P][P]车子假如一拐弯,准是弯恨寨
高大的香樟身上长了灰白的苔毛
使人觉得它是个上了世纪却腰杆挺直的老人
缅桂叶子肥厚而洁美
和赶街少女们的小手很相近
毛竹绿喷泉,从屋楼后直射半空
像横坐马鞍的汉子们胳膊一样粗
赶街的日子,人们从各自的山林里出来
卖芭蕉,卖捆翻了挑来的小黑猪
还架一口大锅卖连皮狗肉[/P][P] [/P][P]再往里走一会儿,就是奎魁了
宁静、幽深,目前炮弹打不到这里
站在壮家的屋阶上
可守望大起大伏的青山翠谷
缓坡上长满了稻子和玉蜀黍
寨口照例有一棵须发苍苍的老榕树
芭蕉层楼又总是对山相望而为邻
鸡练发声学歌手,狗看星星装人
那支刚刚打完主攻的团队,此时
便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村休整[/P][P] [/P][P]当我赶到那里的时候
就和士兵一起住进房主的楼仓里
我在那儿整整用掉十三个昼夜
每天通过竹梯爬进低矮摇晃的仓板
我们的床上只有冲锋枪没有蚊帐
战斗已使士兵的皮肤粗硬得不在乎蚊蚋[/P][P]
这就只剩我一个人承受攻击
黑色的小蠓子在黄昏时兴奋
这群无畏的小刺客,团团涌进袖口
用它浸毒的短矛,轮番攻击胳膊[/P][P] [/P][P]面对渺小无畏的亡命徒,我只好失眠
用大量风油精涂抹全身
结果却反而使我更清醒
燃一支烟,从阁楼天窗凝望一轮皎洁山月
我听见仓鼠在仓顶上走动的声音
听见大白狗在梦中胡乱叫了两声
像个应付差事的守夜人说完梦话又沉沉睡去
听见把头钻进翅下的眠鸟换双爪的声音
无数昆虫在墙角清点金币和首饰的声音
这时战争多么遥远,和平多么亲近[/P][P] [/P][P]我借助透射的月光和一明一暗的烟头
于深夜凝视一个班的沉睡的脸孔雕像
比幽黑的夜更浓黑的脸之轮廓
藏在阴影中被一丝月光勾勒出额头和鼻尖
乏极的脸,仰起的鼻准
头颅比枕旁的钢盔更硬更沉重
这一个班的众生睡相各具形态
却都呈现了沉睡的痛苦如死的哀怜
真相的高度暴露和隐藏
都在这一弯偷窃世界之梦的明媚月轮下
......
[/P][P][SIZE=5][B]八[/B][/SIZE][/P][P] [/P][P]中国步兵的重要骄傲是
完成主攻后撤下来让别人去守阵地
他们三八年的前辈就一贯如此
这种骄傲的传统血液一样遗传
打败了王牌三一六A师之后,他们哪
装得比谁都轻松,用假嗓子唱《莫愁》
仿佛在劝世,劝别人想开点[/P][P] [/P][P]惟独缺少了五十六名战士的连队没有忧愁[/P][P] [/P][P]“劝君莫忧愁啊......”
山寨里老是有人这么唱[/P][P] [/P][P]解下绑腿,一头系在铁树一头系在杜仲树上
把血染、汗透、硝烟熏黑了的军装
洗净、补好,重新晾出一层草绿
用山毛榉垛得老乡的柴堆与屋檐齐
几天工夫哄得农家狗对当兵的改变立场
给有鼠粪味和发霉谷仓味的人家注入新气味
当兵的在农民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他们征服庄稼人就像征服自己那么容易[/P][P] [/P][P]“江山秀美......人风流”[/P][P]连五岁的小孩子也跟着唱[/P][P] [/P][P]风流这个词好唱不好作
当兵的全是年轻的情种也是伟大的禁欲主义者
只有倒霉的二班长患了梦游症
换岗时没到哨位却摸进了房东闺女的床边
他怔呆呆地在床角坐了一夜
不曾碰一下垂在床边的少女手臂
五更时姑娘突然醒来吓得大叫
二班长毁了自己也毁了英雄连队[/P][P] [/P][P]“十五的月亮,照着......”
照着天河边一群穿军衣的苦牛郎[/P][P] [/P][P]奎魁的这家人变得郁郁的
穿黑衣的老祖母在门槛上一言不发,老像在等谁
她五十岁的儿子整天用竹筒吸水烟
傍晚用几盅烤茶使指导员陪他下棋
但是谁也不敢提二班长的名字[/P][P] [/P][P]他带着处分上了阵地再没回来
姑娘的三个哥哥大中午光着膀子拉开大锯
汗水涔涔地从呆滞的脸上滴落
[/P][P]“劝君莫愁啊......”
谁也别问:这是为谁伐倒的树木?[/P][P] [/P][P]伤员已经在陆续归队
牺牲了的,就长埋在青山、黑石、红土之下
可怜的二班长不是英雄
他只是一个失控的梦游者
无辜的梦游者呵
你暴露了你的也是全体士兵的心思
你为什么不能像文书那么聪明
只是在油灯下偷眼看那初中毕业的少女呢[/P][P]
而今因为你
连队就要离开奎魁了[/P][P] [/P][P][SIZE=5][B]九[/B][/SIZE][/P][P] [/P][P]山不在高而在陡
山不在陡而在闷
山不在闷而在有地雷[/P][P] [/P][P]吆牛的人不走这座山路了
赶着矮小滇马运货的马帮不走这条路了
连足蹬长护袜、肩扛长杆猎枪的人
也不从这条路进山打野猪了
粗壮的山竹被劈断、洞穿
沿途是积了水的坑,坑边长了新草[/P][P] [/P][P]这儿就是雷区
至少十五万颗地雷像十五万个跳蚤
隐藏在这山的皱褶和毛发间[/P][P] [/P][P]埋设它们的人也找不到它们了
于是谁也不敢再亲近这青葱秀丽的山岳[/P][P] [/P][P]伐木者的斧斤不敢去撞丛林
只有画眉鸟敢轻盈地落在一颗雷上
它刚啄食了溪畔的小青蛙,就叫开了
小喉咙里,滚动着四颗碰撞的珠子[/P][P] [/P][P]人不如画眉鸟
画眉敢跳到地雷上自由歌唱
人却怕那铁乌龟[/P][P] [/P][P]它就那么很有耐性地等着
不咳嗽,也不抽烟
比一个潜伏的猛兽更危险、更饥饿
一个雷的全部目的
是紧闭住呼吸、咬紧牙关
等待一条谨慎的腿,一霎时
将其咬断[/P][P] [/P][P]这又陡又闷的山路
是靠无数失去了双腿的士兵
踏出来通向山顶的[/P][P] [/P][P]触雷者在奔跑中被一个响声绊倒
像足球中锋进攻中突然被足球踢翻
触雷者被扔出去
落地时又压响另一颗雷
他或许从雷区缝隙间奇迹般通过
最后一步时脚下却腾起烟尘......[/P][P] [/P][P]山路陡得贴到人鼻尖上
树根拱出地面像一些脚趾
被柔韧而弯曲的藤紧紧缠住[/P][P] [/P][P]就是这样一条道通向峰顶的壕堑
在前一个士兵倒下的地方
就是排除了危险的地方
失去了脚的士兵,也许有一天
会拄杖艰难地从宽街走过
他是从这儿生还的。人们呵请不要嘲笑他[/P][P] [/P][P]他触过雷(一个地道的步兵)
他的双腿或一条腿
丢失在他曾经奔路、冲锋过的这条路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