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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我慢慢地看着逐渐远去的坑道、小桥、山间的溪流和绿色的帐篷……,下山的路很平静,似乎脑海里有些什么想法,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在崎岖中又逐渐地变热。
     
      仍然是那座旧楼房,仍然是张排长刺耳的刹车声,也仍然是一张笑脸从二楼的窗户中探出头来……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炊事兵又开口了——“营长……得快点了,你们早起刚走……就接到政委电话,说他两点钟在麻栗坡等你们。”
      “啊?”营长一愣——“怎么这么快?”
      我和张排长也愣了……
      马上……营长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哈哈,政委他是不愿麻烦我们,接你来了。”
      午饭很急,吃完就走,每人都是一身汗。发动着车的时候张排长转过身来——“营长,我的军帽……”
      营长挥挥手……“不行,得带着……快点快点。”于是张排长又拿了趟军帽……
      这回是真的走了,恐怕也没有机会再来。我回了三次头,没见到那条狗。其实一回来我就留心找它,可没见到,似乎那天晚饭时它用前爪捣开屋门走出去后就消失了……
      麻栗坡镇很简陋,只有一条窄窄的街,两旁是更加简陋的临街铺子……摆着些瓜果烟酒之类,烈日和高温下,街边稀疏的小树沾满尘土、打着蔫……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故乡》里的那句话,‘……河边是萧瑟的荒村’。“这两年还算不错了,要不是打仗……这里更不行”——张排长说。
      “打仗?”
      “是啊,离前线很近……再加上陵园也在这里,来的人多,慢慢就开始做生意了。”
      一条土路左右盘旋着向山坳里延伸下去,唯一的路标就是那条永远看不到头尾的输油管……
      “耳朵感觉怎么样?”营长问我。
      “嗯……感觉有点堵,是不是落差很大?”
      “那你就咽几口唾沫,把嘴张开。这和刚才差着一千多米呢。”
      “哈哈,怪不得这么热,其实这才是山地丛林的感觉吧。”
      “好在海拔高,一来一去……温度高的地方成了少数。”
      汗水慢慢把上衣湿透了,眼镜不断往下滑,没有风,吉普车四围大敞着狂奔也感觉不到凉快。
      我们还是来晚了。
      麻栗坡烈士陵园建在一个山凹里,顺着山势从半山腰铺下来,有些像南方的椅子坟。朝东的大门实际上就是个铁栅栏……大开着,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独眼,旁边一个面色红润白净的军人正向我们挥手……头一回见到杨子戴军帽,差点认不出来。
      营长和排长都是戴上军帽、整了整领子袖口才下车的,两人都是汗流满面、上衣变了色,尤其是张排长……连屁股也湿透了。
      烈日下……整个陵园异常安静,没有传达室之类,看不到有人管理。
      我们和杨子打了招呼……
      “杨子,你们到了多一会儿?”张排长问。
      “也是刚到……”
      “政委呢?……进去了?”营长问。
      “是,在里面……,咱们也走吧。”
      进了大门,迎面是甬道和台阶,再往上是一座纪念碑,在它四周便是坟墓了……半山腰铺下来的烈士墓随着山势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每座墓旁有一株矮矮的松树。烈士墓是石头砌成、长方形、半人高……水泥抹缝,像是路边的护坡墙,像是山上的坑道。墓前的碑上镌刻着烈士姓名、部队番号、生卒年月和一张细细描绘的遗像,姓名上方是一颗红色五角星。
      我们在纪念碑前分手……
      “你自己转吧,我们去那边看几个战友。”营长对我说,手指北面……
      烈士墓之间距离很近,一个个紧挨着,要不是山势起伏、凹凸不平,这便是一个巨大的方阵了……
      我顺着营长的手势看去,在北面中间部位的松林里,一个军人正弯腰仔细看着碑文……
      看来政委保持这种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要不然……他一动我就会发现。因为没有人……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人,没有风,一切都已在这蒸笼般的闷热中静止了。
      等我回过神来,营长他们三人已经向政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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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七)
        1990年8月初的一个午后,2点半钟,天空万里无云,温度超过了摄氏40度,麻栗坡烈士陵园笼罩在一片强烈的日光里。
        一丝风也没有,山坡上的矮松静静承受着炽烈烘烤,整个陵园挥发出一股松油味道。在可感受到的空间里只有那种沉闷至极的、烘热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放轻脚步,登上台阶,在烈士墓中穿行,……周围是排成行、连成片、队列整齐的烈士。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或文雅,或俗气,……一张张陌生的面容,严肃着、憨厚着,微笑着、凝视着我……一晃而过。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烈士陵园,他们排列在我周围,自我而上……呈阶梯状向山头蔓延,每一座墓前是一棵矮松,红土与青翠交织,中间是粗糙、沉重的墓身……
        我越走愈慢,很快转回了身……
        他们最大者超不过四十岁,最小的不到十八岁。他们或被炮弹击中、或被枪弹击中、或被地雷击中,……在死前已是遍体鳞伤。在他们之中,有些死得没什么痛苦……甚至在没有意识到的一瞬间就过去了;有些则是受尽折磨……血流殆尽;有些是圆睁大眼、呐喊着倒在敌人的枪炮之下;有些是默默召集部下,带领他们在黑暗里走向雷区……;还有的,在雨夜的山谷、在泥泞的跋涉中活活累死……。
        站在墓前的我不禁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问题……
        是啊,他们真的想到过死亡么?真的想到过死亡之后的事么?他们也是人啊……怎能不怕死呢?为什么要上前线?为什么明知必死……还要带着部下一起去……
        他们真的想到过父母双亲么?儿子死了……他们还怎么活?
        真的想到过老婆孩子么?丈夫没了……父亲没了……他们怎么活?
        真的想到过自己这条命么?……那么能吃苦,那么有信心,那么能忍耐,以后的生活会更好的,他们肯定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可现在呢?……
        他们死于1979年,死于1980年,死于1984年……,现在谁还记得他们?
        还有谁记得他们?
        即便在当时,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又有谁知道他们呢?
        只有父母妻儿,只有战友吧……
        在死前,这些最亲近的人关心他;……在死后,也只有这些最亲近的人还想着他吧……
        在纪念碑两侧是几座一级英雄的坟……
        面朝纪念碑,左手第一座是李海欣烈士……,我就站在他旁边……
        碑上镌刻着英雄的事迹,但我没看……我已经不用看了。这个人带领着十四名弟兄,在1984年7月12日的十几个小时内顽强抵挡了敌人一个炮兵旅的的火力……,一切都破碎了……那个小小的山包几乎被炮弹击成粉末,很多年前……数万法军曾在这样的炮火下举起白旗,但这个人和他的士兵咬紧牙关、仍在坚持……;他带领着十四名弟兄挡住了敌人潮水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挡住了那些赤裸上身、挂满子弹、喊着口号猛扑过来的敢死队……,很多年前……美军曾被这些人吓得屁滚尿流、未战胆寒,但这个人和他的士兵咬紧牙关、仍在坚持……
        他们终于坚持到了最后……,笑的不是敌人。他们坚持到敌人的火炮没了声息,坚持到敌人的进攻被彻底击溃……
        尽管只剩最后四个……四个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的人,但他们还在……
        在他们面前,是一百二十具尸体,是近二百支武器,……敌人的。敌人溃退了。能打到越南人丢弃尸体溃退的,只有他们。
        我现在就站在这个人面前……
        我还是要问……,他真的明白会死么?……他本来不用上战场的,他已经要走了……。他本来不用到那个小山包去的……为什么主动要去?他想到过父母妻儿么?……想到过自己这条生命么?……想到过拮据的生活么?他应该想着为家里挑起重担,他应该憧憬过美好的未来……
        他为什么要去?
        ……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部队的问题,没有谁比他们更能发牢骚、骂娘,没有谁比他们更能体会生活的艰难,没有谁比他们更想与家人在一起……,没有谁比他们更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他们为什么要去?
        ……难道是军纪?……是命令?……真的如此么?人最宝贵的是什么?……是军纪、命令还是生命?如果违抗命令真的会被枪毙……那他们很多人主动要求上前线是为什么呢?那些咬破手指……向指挥员递上血书的战士们是为什么?那些为上战场而写入党申请书的战士们是为什么?
        他们是为了什么?
        ……他们是没有感情的人么?是对生活丧失信心的人么?难道他们是嗜血者?……是喜欢杀人和被杀的人?是认为死了比活着更好……是不想活下去的人?
        他们为了什么走向战场?
        他们怕死么?……恐惧么?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
        ……很多年前,一个20岁出头就当上军团长的人,一个令蒋介石头疼难耐、令国军将领闻名丧胆的人,一个被敌对双方公认的伏击专家,一个名叫寻淮州的人……,这个年轻瘦小的红军将领完成了一生中最后一次伏击……他终于失败了……
        那是个冬天,山中积雪没膝,他和他的部下已经与国民党军队周旋了很长时间,他们在一个月以前就已弹尽粮绝……,现在,这些衣不遮体、摇摇晃晃的“匪”已经深陷包围、无路可退……
        既然再也逃不掉……再也无力支持,那就完成最后一次突围吧……,寻淮州设下了最后一个伏击圈。
        走入伏击圈的是王耀武,骑着高头大马的他已经追击这支乞丐一样的“匪”好长时间了。虽然他不断地受损失……受伏击,但能感觉到对手已经越来越不支了……,包围圈像铁桶一样,这回他们是不可能跑掉的……。那么……在哪里呢?
        正当他沉思的时候……枪声响了,来自周围的山头……。毫无疑问……他们就在身边!
        士兵们几乎在一开始就往后跑……他们知道又遇上了谁……。
        王耀武一边咒骂敌人的狡猾一边掏出手枪喝令部下,他大喊:不要跑……你们听听……他们没子弹了!
        是的,寻淮州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的部下都是赤贫的穷人,什么都没有,已经习惯打完胜仗后拣敌人的子弹……,还有给养。而这一次……最后一排子弹用光后敌人并没有溃散……。于是,他带着这些手持大刀、梭镖的人冲下了山……,他冲在第一个……在没膝的积雪中向敌人的迫击炮、机枪冲去……
        第二天,王耀武找到了寻淮州的坟,他是顺着对手的残余留下的痕迹找来的,他要继续追击……将敌人彻底全歼。
        他命令部下掘开……
        ……冻土下慢慢露出了那张年轻苍白的脸……
        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他没穿衣服?光着屁股?”
        “报告,他们有规定……不论谁死了,身上的衣服和个人用品都要留给其他人,他也不能例外。”
        “那……这就是寻淮州?”
        “是。”
      …………
        “埋了吧。”
        王耀武割下寻淮州的人头送到了南京,因为蒋委员长早有话……要看一看,然后把他的尸体重新掩埋了。
        ……时间过了14年……
        十四年后,解放军……当年的红军……发动了济南战役,他们的口号是“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这时,王耀武已官至省主席、司令。
        ……王耀武在济南战役中被俘,后被关进战犯管理所,再后来……被人民政府特赦。
        …………也是很多年前,在朝鲜的冰天雪地之中,也是身穿单衣的志愿军战士们……
        他们属于宋时轮第九兵团,是匆忙入朝的,匆忙到了连冬衣都没来得及换上。因为美国军队的进攻很快,已经接近边境……
        于是,他们身背充饥的炒面,挂好手榴弹,子弹上膛,枪刺打开……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在大雪之上向美军发起了进攻……,许多的人没能站起来……许多的人在这进攻中倒下了……,不是由于敌人的炮火,而是因为严寒……,他们喊不出话……只是无声的张大嘴巴……圆睁充满怒火的双眼默默倒下……
        麦克阿瑟曾说过……“我不认为鸭绿江是中朝两国的边境线”;
        美国的谈判代表曾说过……“让机枪和大炮去谈判吧”;
        报纸上说……“中国人的进攻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装备简陋,美军只是大屠杀而已”;
        朝鲜战争结束得很快,在签署停战协议的时候……克拉克将军说“美军建立以来,我是第一个在一场没有打赢的战争停战协议上签字的美国将军”。
        ……他们是为了什么?
        ……为了升官?为了发财?为了丰富一下人生经历?为了满足一下战争欲望?为了去死?是为了保护军人的荣誉?为了完成作战目的?为了遵守命令?为了防止上军事法庭?为了胜利?为了怕挨枪毙?……还为了什么?……统统说出来吧……
        静下心想一想,换了你……你去么?
        为什么他们去?……主动去?
        ……他们知不知道去干什么?……他们傻不傻?
        我站在李海欣烈士旁边,四十度的酷暑下……阳光更加刺眼,汗水早已将衣服湿透……捆在身上……
        我已经僵了很长时间,上一个动作是把眼镜摘下来放进T恤口袋,因为汗流满面……眼镜不断下滑……,而我却不知为什么只想站着……不愿作多余的动作……
        就像那种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头脑清楚,可全身动不了的感觉。拼命想动一下……可怎么也不行……就像被施了法术,……连眼睛都无法转动。
        实在想不起僵了多长时间……只是记起不停地流汗,从头上到脖颈,到胸口……能清楚地感觉到汗流下滑……,还有流进眼睛里的,是种酸涩的疼痛……。我想我当时肯定流泪了,因为汗水对眼睛的刺激相当大……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始终不能正面站到李海欣烈士面前,只是在旁边……侧面站着……。是没有勇气做这个简单动作么?……说不上来,心里翻江倒海,可怎么也找不到“面对他”的理由……,看也只是余光……
        在他身后山坡上的另一座墓前……有一个小小的花环和一瓶酒。我看着……,南疆的微雨早已无数次打湿过它们,花朵褪掉了色彩……像一张张白色纸片,相互紧贴在一起,上面有水流的印记,有些尘土,在酷热中微微颤抖……。酒瓶上的商标也已全部变白了……,雨水溅起的尘土厚厚覆盖着瓶子,没有盖,里面是空的……
        这是很久之前就放在这里的吧,是谁呢?……是他的父母家人?他的战友?
        我看着墓碑,可名字被另一座墓挡住了……,侧面刻着他死于1984年4月28日。从那以后,他就只能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在他死后六年零三个半月的时候我站在这里,离他这么近,可连名字都看不到,甚至不想看到……。天底下这么多人……还有谁记得他呢?……也只有他的父母家人和战友吧。
        父母失去了儿子……
        妻子失去了丈夫……
        儿女失去了父亲……
        活下来的战友们永远失去了他……
        还有么?
        还有……
        弟妹失去了兄长,失去了支撑……
        爱人失去了温暖的胸膛,失去了温柔的臂弯……
        还有么?
        还有……
        中华民族失去了一条不屈的脊梁……
        我的国家失去了一个顽强的勇士……
        中华大地上的亿万人民永远失去了一位心爱的英雄……
        北京是中国的中心,天安门广场是北京的中心,人民英雄纪念碑是广场的中心……,那上面写着——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如果作一个交换,拿一条性命去换一块石碑……有人去么?
        且不说……许许多多的人没有石碑。
        许许多多的人根本没想着那些“应该”想的事情……,或者,他们早已想好了吧……
        那么,他们是为什么?
        更多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事迹,甚至不知道他们死在何处……
        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永远永远清清楚楚地活在亿万人的心里。
        那么,我们是为了什么把他们放进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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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八)
          我是短发,寸头。里面也没穿什么……上面是T恤,下面是条薄薄的浅灰色亚麻裤,脚上一双褐色丝袜和黑条绒红塑料底的片儿鞋。所以,能清晰的感觉到汗水留过……。流到眼睛里是那种酸涩的感觉,但很快便被随之而来的泪水稀释;流到背上、胸口上则痒痒的,嗯……蚁走感……
          在我的右前方,隔着几级台阶……20米之外,是那座纪念碑。花岗岩底座、大理石贴面,光洁的碑面上有着灰褐色纹理,在山坳中的这个小小陵园里,它挺拔的身躯显得格外高大。
          目光早已模糊,余光所及之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坟墓,整整齐齐的十几层,自我而上……围绕着纪念碑,向后面的山包上蔓延而去……
          天气实在太热了,温度超过四十度,酷暑下……接近地面的青草被笼罩在一片嘘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空气流动。
          李海欣烈士是四方脸,头戴军帽,目视前方,表情严肃,比照片还要逼真。他和所有烈士的黑白头像都被用一种特殊技法描绘在石碑上,以使他们的容颜不怕日晒雨淋,不惧岁月侵袭,历千年而不变色。
          十一年过去,直到现在想来……这个时刻仍然令我震撼——在我僵直着身子怀着一种茫然的心情呆呆站立的时候,陵园西北角突然出现的一个黑点闯入了我眼睛的余光……
          那里也是一片青翠,我不知道这个黑点来自何处……来自哪个烈士的坟墓……来自哪棵矮松……
          它离我很远,从山顶过来,很慢很慢地上下跳跃……显得小心翼翼。
          它在我右面,我的余光一直跟着它,看它越来越近……
          那是一只蝴蝶。黄色的底上有黑色花纹。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能看到它颤巍巍的触须……甚至看到它身上闪着光的磷粉……
          我在营长的抽屉里看到过它……营长对我说过: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蝴蝶……
          的确很大,超过我的手掌。
          它飞得很慢,上下波动很大。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时……两只翅膀才翻动……
          慢慢地……它向左拐了一个大弯……大得夸张。几年后在我学车时还想过那天的它——像它这种拐法,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驾驶证的……
          拐过弯来,就是我了……,尽管我看不到,但它肯定在冲我飞过来。……我们中间是那座纪念碑,把我们隔开了。
          我猛然抬头,不由自主地眯上眼。
          ……强烈的日光毫无遮拦地照射着这块小小的山凹,照射着纪念碑,没有了花纹……没有了碑文……它光洁的表面看不到了,完全是一道亮丽、刺眼的白色……,我看到一支挺拔的枪刺……,我受到了震撼。
          我在许多书籍上读到过它,几十年中……“上刺刀!”的话语对中国军队来说真是太熟悉了……
          我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它,也是个酷暑的下午。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在一个步兵学校的水泥操场上……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眼看着一片绿色的云从几百米外的地平线上席卷而来……,那是他们在训练,头顶钢盔、身穿大衣、脚蹬大头鞋……全副武装在酷暑下训练。很奇怪,那时我这个孩子竟然也有些“百感交集”……。
          也是突然……,一阵咆哮过后……我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铿锵有力的声音……,他们在上刺刀!……我想……心里有些紧张……,每个男孩子在这样的情景下都会有一种期待,在紧张中期待……
          于是,我终于在极近距离内看到了那道白光……,亮丽……而刺眼,跟现在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把枪刺与中国军队联系起来。按说……我们早已有了原子弹、氢弹、中子弹,早已有了洲际导弹、核潜艇,更是早已有了飞机大炮坦克车……,我们的军事工业也早已自成体系了啊,军事卫星上了天……连宇宙飞船不也上去了么?怎么我还是……
          也许是更直接吧……
          更直接,更简单……
          更能说明本质上的东西……
          让人想一想就心痛,酸涩的痛楚。
          被一把这样的刺刀猛然地穿胸而过……,恨不恨的另说,但痛快淋漓是肯定的……
          是的,痛快。
          当他们上刺刀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管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都是两个字——简单而直接——来吧……
          如果有人问我……中国的军人到底怎么样,我就对他说……你见过刺刀么?——不是美国军队、俄国军队等等的军队装备的那种花里胡哨、有各种功能的玩意儿,甚至也不是中国军队装备的这种……,它存在于军史中,存在于你心里,你好好想想……仔细翻一翻……见过么?
          如果你能感觉到,那就是了……
          如果感觉不到,也没关系,没必要看什么书,……就找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找一座纪念碑吧……,你静静呆上一会儿就能找到。
          找到以后你就发现,……它一直都在,从未离我们远去。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只蝴蝶终于飞过来了……
          似乎我从光绪年间就一直这么站着,现在终于等到了它……
          它依然很慢,沉重地跳跃着,上下波动,向我飞来……,就在我正前方,我终于能够直视它了……
          在这个闷热的、死一般寂静的陵园里,它是唯一的活物……
          我心头涌上一种企盼,一种期待,目光也热切起来,随着它离我更近……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有本书里说过一个观鸟的小男孩,由于总是长时间地站着,便被鸟们当作了歇脚的场所,停在他头上……
          它越来越近……离我20米了……我要抓它吗?
          ……我对营长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如果我运气好,我自己也抓一个……
          现在,它飞得那么慢……
          10米了……它显然没把我当作活物,我要抓它吗?
          或者……,我更愿意做它的歇脚处?
          哪一种?……哪一种?
          5米了……
          它并不漂亮,很笨重,很沉重……翅膀巨大……
          哪一种?……到底哪一种?
          3米……
          它没有调整姿态,向我的脸上飞来……能听到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
          2米……
          1米……
          我们脸对脸,对视了一下……
          它一愣……侧身……
          我没有伸手捉它,看它慢慢回身……又一个转弯,绕过我……渐渐消失在墓碑之间……
          就算我呼口气它都跑不了,但我没有捉它,……它也没停。
          僵直的感觉就在这瞬间消失了……
          我轻轻走下台阶,环顾四周。仍然是一片寂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只是一个孩子,太年轻……
          他们对我,就像对待一只偶然闯入的小猫小狗……
          亲切吗?……亲切。
          温暖吗?……温暖。
          但是……我进不了那扇心灵的门……
          那里面,是只属于军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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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九)
            政委把我叫出陵园的时候,营长和张排长还在里面,没有来得及告别。
            在吉普车上我问他:“政委,怎么营长他们还……?”
            “他们还得去看另一个战友,都是原来工兵营的。”
            “哦……,那个人怎么死的?”
            “趟雷。”
            “趟雷?怎么叫趟雷?工兵不是排雷的么?”
            “哼,排不过来就得趟。”政委看也不看我,脸色铁青着说。开车的杨子一直在沉默。
            “政委,你……”我有点诧异。
            “唉……你不知道。天黑,地雷又多,又怕被人家发现……。那时候我们的工兵在最前面,后面才是进攻部队,……先去开辟通路。那个人当时是班长,带着人摸黑排,地雷太多……进展很慢,后来想趁着炮火准备的时机用导爆索排,结果林子太密……怎么也打不出去,最后炮火已经开始延伸的时候还差一大段,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去趟。”
            “就是用人去……”
            “嗯。”
            “要是不去呢?”
            “按照我们那时的布置,从炮火延伸算起……20分钟以后步兵发起冲击。他们要是排不完,后面的兵上来……也是踩着地雷上,都一样。让你去……你就是干这个的,你任务完不成,造成战友大量伤亡,回来也得上法庭挨枪毙,你趟也死,不趟也死,怎么也是个死。”
            “那……他死了么?”
            “找着挨炸,还能活么?你怎么糊涂了,他不就埋在麻栗坡这里嘛。”
            “是是……糊涂了。我是说,最后他们……”
            “最后没办法了,他就跟战士们说‘咱们按正常程序来已经完不成任务了,现在还剩最后10钟,这样吧,分分组,我在前面……你们跟着我,趟吧。咱们都是军人,别的不说了,咱这几个人死了……后面的战友们就有希望活下来,说什么也要在这10分钟里把任务完成。现在这个情况大家心里都明白,要是最后……谁还能活下来,别忘了给弟兄们烧张纸、上上坟。’”
            “……。最后排完了么?”
            “嗯,在最后一分钟的时候排完了。”
            “剩下人了么?”
            “剩下了一个……也是浑身的伤。”
            “这个人现在还在部队么?”
            “在……”政委转过脸,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就是小张啊,他没跟你说过?”
            “您是说……是张排长???”
            “是啊。他肩膀上掉了块肉,左腿断了……现在里面还有一根钢条。”
           
            那一瞬……我如遭雷击,浑身酥软地一点劲儿也没有,在座位上歪了好一阵子才能开口……
            “政委……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提过,来老山的路上我问过他,他只说赶上了最后一战……我看他还挺高兴的。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们河南人贼,他就说绝对不怕死,说自己是二等功荣立者,那时我还想……二等功不是那么容易立的……你一个当工兵的能杀几个敌人?……,怪不得他说那些来轮战的王牌军是站岗放哨……,我还觉得他有点吹……。”
            “嗯。冲击开始以后,他拖着条断腿往回爬,找他们班长……就是埋在这里的那个,他那个班长被炸掉半只脚和一只手……胸口和头上是轻伤,他觉得那个伤还不至于致命,也许只是昏过去……还有救,结果找到以后人已经死了……流血流死的,尸首那个胳膊往前伸……眼睛还睁着。”
          …………
          …………
            很长时间车内无话,发动机枯燥的转着,拐弯的时候偶尔听到摘档、挂档的咔嚓声,热气从大敞的车窗穿来穿去……呼啸而过。
            “政委,当年你们部队的人是不是都埋在麻栗坡?”
            “不是。我们部队……我们师的人埋在三个地方,除了这里……蒙自和河口还有我们的陵园,不过那两个小……麻栗坡大一点。”
            “总共有多少人?”
            “一下说不上来……,不光是84年的,从79年开始到现在都埋在这三个地方……主要是在这里。”
            “看着战友牺牲,很难受吧……”
            “……,嗯,打完仗也有任务……把骨灰盒给家里送去,那时候我回家探亲也带着这个任务……这就比较难受,很难受,这个心里……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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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
              从麻栗坡回到政委家以后,我才真正对部队的事产生了兴趣。然而,这最后一星期的时间过得很快。
              我放下了手里的“杂书”。
              应我的要求,政委找来了很多资料。其中有些是当年干部战士们的家信,有些是遗书,还有些作战资料——按政委的说法是“讲大的方面”的。
              其中有盘录像带——是作战前我军进行军事部署时的会议纪实。那是1990年,离84年已经六年……“整个部队就还剩最后三盘,其他都毁坏了”——政委说。
              又是11年过去,2001年4月25日,我的第一篇《历程》即将结束,给政委打电话时再次问起这盘录像带。“……我前一段正好问过,那两盘都没了,毁了……找不到了,我手里这是最后一盘”——政委在电话里说。
              我也看到了“梁三喜”写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不是原件,是政委一笔一划手抄下来的。原件已经成为了团队的战史资料。
              政委把自己当年的“最后一封信”也拿出来……,那是他第一次出境作战时写的……1979年初留给妻子。当时阿姨流着泪把信看完。到1990年夏天,已经十多年了,……早已颜色灰黄、变薄变脆的信笺上,模模糊糊的深蓝色字团仍能清晰地感觉出泪水流过。
              “如果那时你……死了”我一直把战士们的阵亡表述为“牺牲”,一直都是这样,但在这里……军营里这些上过战场的人们的嘴里是听不到这个词的,他们的表述就是“死了”,从没有哪个军人说自己的战友“牺牲了”——我头一次像他们一样试着说“死了”,但不行,这个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感觉很不自然,似乎充满对烈士们的不敬,于是把半句话咽回去——“如果那时你真的牺牲了,那……抚恤金会有多少?够不够阿姨她们娘俩生活?”我问。
              “在来开远的路上你一定见到过农村的牛吧?”政委看着我,微微叹口气。
              “是啊,都是水牛。体型很大,灰灰胖胖的非常富态,与北方的黄牛很不同。”
              “嗯,就是啊,我的命就值这条水牛的钱,还不能太嫩……是老水牛,不怎么值钱的那种。唉……他妈的……”政委终于长叹一声。
              “大约……有多少?”那时的我真不懂事,还在刨根问底。
              政委的嘴巴撅起来……做了个夸张的动作,笑一笑……不再说话。
              “你的遗书呢……我能看看么?”我仍在纠缠。我知道……遗书上都是最后的话,上面的每个字都是自以为必死的人用最后的感情和心血写下来的,几乎每份遗书都会提到抚恤金的分配……
              我想看他的遗书,但他推说没有了。
              “已经没有了,许是扔了吧。写过好几次……都没了,现在不打仗了……留着这个东西不好。”
              在一个午后,我俩爬在床上……对着一幅地图,他给我讲解当年部队的进攻路线,讲冲击和防御,告诉我他的哪个战友死在了哪个山头……怎么死的……
              这是一幅老山地区的详图,粗粗细细的墨线画在一张类似薄棉布的纸上……。政委说“这不是棉的,更不是纸,这种材料很轻,它不怕水浸、不怕火烧、不怕虫蛀,而且携带方便,可以很容易地折叠或揉成团。”
              当地图最后叠起来时我才看到上面印着的“绝密”……
              “政委,你把这种东西给我看……会不会……?”
              “哈哈,你想说泄密?……不会的。你不是军人,你看不懂这个图……光这个等高线你就晕了,而且这上面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反映真实情况,事是这么回事……但你不到真实的环境里去体验就等于什么也不知道。我这只是跟你说着玩呢……哈哈哈哈。”
            …………
            …………
              大院里安安静静,军营里的人们大多与政委一样,都有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
              午后的阳光照进房间,很清凉,窗户外面的核桃树、青草的味道能清晰地感觉到。
              就着这个下午,我看到了政委的另一封家信,连同一份文件。
              这是攻克老山后的一封信,当时政委正在随部队休整期间,写给挂念着他的一个亲戚。
              这封信以“姐姐、姐夫”开头,简述了老山作战的过程,记述了艰苦的地理环境和极其残酷的战场环境,以平淡无华的笔迹表现了部队指战员们吃苦耐劳、坚韧顽强、勇于牺牲、甘于奉献的英雄主义精神。
              这封信被收信人转到了所在的某省办公厅研究室……,又被送呈领导批阅——“……这是正在南疆作战的解放军同志写给……同志的家信,现送……阅,建议办公厅发文……学习我军广大指战员的……”,之后便是多个批示,最上边一个“号召……向广大……学习,同意派出慰问团赴南疆慰问……”
              于是,便有了旁边那个“中共某某省委办公厅发某某某号文件”……标题、引言之后的正文便是政委这封家信。
              随后,该省派出慰问团,由省委办公厅研究室调研处的同志带队来到了南疆。
              慰问团在部队期间,专门找到政委并座谈一次……
              “你们谈了什么?”我笑着问政委。
              “关心一下,哈哈。”政委也笑着说——“我没有想到这封信会引得家乡这么重视。”
              “别忘了,你们是最可爱的人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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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一)
                我走的很突然。
                尽管已经对扬子说过“不能再呆了,我爸妈都着急了。杨子你再去昆明的时候就把我捎过去吧……越快越好。”而扬子却还是笑呵呵……“我到团里是一星期去一次,这不……刚回来才两天呢,你踏踏实实住着吧。”
                所以,我对自己的突然离开并没有心理准备。
                就在这次对话的第二天傍晚,扬子风风火火赶过来“你走不走?……明天一早过去,刚刚通知我明天出车。”
                我们都愣了……饭桌上的政委、阿姨、盈盈和我。
                晚饭后,政委给团里的战友打了电话,请他们帮忙想想办法……订一张从昆明到北京的火车票。
                ——“这是暑期高峰,你自己排队的话可能要很长时间。我们部队跟地方上关系很好,应该没问题。”
                这个晚上睡得很晚,一直在整理东西。
                期间,政委拿着他的像册过来……“你挑一些吧。”
                那本相册我早就看了,当时跟他说过“能不能给我几张?”
                “怎么对这些感兴趣?……好多是黑白的,照得不好。”
                “的确感兴趣,政委,我打算做个纪念。”
                “……,这些……都没有底片了,当时也没人在意。我想自己留着。那把气枪送给你……好不好?”
                “不了政委,不夺人所爱嘛,我只喜欢你的照片,你舍不得……那就算了,哈哈。气枪我可不敢要,北京的警察还不吃了我。”
              …………
              …………
                “怎么?”我用疑问的眼神望着他。
                “你不是说……想要些照片么?……挑挑吧。”
              …………
                那上面有他在战场上的留影,有他刚下山后的留影,也有他重返战场的留影和部队拉练的场面。大多是黑白的。
                “怎么这么多黑白的?大大小小的也不整齐?”
                “那时候彩色胶卷还少,很贵,大家舍不得买……,这都是战友们之间相互照的。自己洗出来的东西就谈不上效果了……”
                “政委,其实我最想要的是这幅……你站在主峰上这个。”我把那张大大的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那是攻占老山的第二天……84年4月29日下午照的,照片上的政委瘦得令人心颤,硕大的钢盔空荡荡的顶在头上,他手拄一根树枝,一只脚向前探出,斜斜地站着被炮火炸断的树枝旁,挎包被武装带勒在身上,军装和绑腿的皱褶里布满了泥土。模糊的照片上……政委脸色苍然,眼睛里充满忧郁和惆怅……静静的望向越南一侧……。旁边就是那座大山的全景……从脚下蜿蜒开去,远处……一颗刚刚爆炸的炮弹正在扬起灰尘……
                政委没有作声,半晌……“给我留下一半吧,好不好?”
                “好。”
                于是……这张照片被剪开了,………我带走了他,他留下了那座山和炮弹的灰尘。
               
                “你怎么喜欢这些东西呢?”他又一次问起。
                “不能单纯的说是喜欢吧”——我答到——“算个纪念。我是年轻人,政委……说实话……我觉得这些东西由我来保管……可能比你自己保管会更有意义。”
                政委无声的笑了笑,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带狡猾地一歪头……“那好,你等等,还有个真正的纪念送给你。”
                于是,我看到了那件迷彩作训服。
                这是我军第一种丛林迷彩,花纹由深褐色、草绿色和浅绿色构成,诞生于八十年代初期。到现在,二十年过去,它几乎只存在于照片上了。
                它柔软厚实,质地应该是纯棉的。上身是掐腰的夹克,袖口是两种宽度,有褐色的扣。下面的裤脚有带子……可以把裤管勒紧。全身上下共六个盖兜,分别在双上臂、左右胸和两臀;此外还有四个斜插兜,分别在两肋下和大腿上。而且,还带有“面具”……,在衣领上有个开口,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就像一个带脸罩的帽子,可以把整个头部、面部罩进去,在双眼和嘴巴有矩形开口,双耳是几个密密的小圆洞。用带子勒紧……极像防毒面具。
                平时不用的话,可以把头罩折叠……从领口的开口处收进,铺在后背上部的夹层里。
                我早就听盈盈说过……“我爸有一身迷彩服,是最新产品呢,不怕火烧不怕水,一千多块钱,可好啦。”
                可我看着眼前这件覆盖着塑料薄膜的迷彩服,却怎么也看不出它值一千多块……,显然不是这一件。
                政委把它放到床上,揭开那层薄膜,坐在我旁边……
                “这件迷彩到我手里已经七个年头,……现在归你啦,好好保管啊。”
                “七年了?……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是啊。……这不是我的,是跟别人要的,也没怎么穿过。”
                “要的?跟谁要的?”
                政委笑呵呵的说……“那个人原先的衣裳已经不能穿了,他跑去越南执行侦察任务……被人家发觉……赶回来,衣裳都被树枝子什么的挂成了布条条,回来在医院养伤时我去看他……他刚换上这件新衣服就被我扒下来了……哈哈。”
                快十二年了,……我仍然清清楚楚记得那时的情景……,那一瞬间四周猛然寂静下去,我的心跳好像停止了……
                “政委,你是说……我听说过……听说过……”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那件衣服……喃喃自语。
                “嗯……”政委微笑着拍拍我肩头“是啊,就是他的,你不是很崇拜他吗——梁三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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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中旬的昆明,去往北京的车票的确非常紧张。以至于这次列车不得不加挂了两节车厢。
                  本来我是走不了的。团里的同志在晚上九点还来电话说“特别紧张,恐怕够呛”。
                  不过事情有了转机。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得知某代表团要回北京,车站方面不得不加挂两节车厢……可能会有些空票。
                  于是终于走了。
                  ……与来时一样,窄窄的、黑色的柏油马路,路边望不到头的输油管……
                  ……绿色的山坡、青黛的山头,红色的土地和山间的溪流……
                  跟来时一样,……山路空旷寂静,身边是手脚不停的杨子,也还是那辆独眼的吉普车。
                  只有我的行囊多了一件。里面是一件迷彩服、一支高机子弹壳做成的拐杖、一座炮弹皮做成的鸽子、一把长刀……
                  背包里还有几张照片,手腕上是只绿色的海霸表……
                  告别的时候,政委再次叮嘱杨子“一定要小心,要稳……”。
                  我跟阿姨约好……“过年回老家的时候去看您”。
                  盈盈说“喂……明年中考完了我去北京,你得陪我玩。”我立刻答应了。
                  然后就是挥手……
                  我仍然专心致志的数着路上的拐弯。杨子笑着问……是不是打算一直数到北京去,我说是啊,我就要看看到底多少弯。
                  在一棵大树下面杨子停了车。我以为车子出了什么事。结果……杨子向我挥手“买一些吧,这是云南特产……回去给妈妈”
                  大树下有只破旧的竹篮,里面歪七扭八的摆着几块朽木样的东西。
                  “这是云南的鸡枞菌……很有营养价值的。”杨子向我解释。
                  这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卖菌子的孩子在我们头顶的大树上蹲着……,他猛的滑下来……吓了我一跳。
                  在站台上,一位军人向我介绍了列车长。
                  他拍着我的肩膀对车长说……“这小伙子就托付给你了……”
                  这是给我订票的人,他对车长说我是部队家属。
                  其实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
                  ……回程的路很快,快到记忆里像是空白,除了那个卖菌子的小孩和这位给我订票的军人。
                  杨子一直把车开到了站台上……
                  ……我们伸过车窗握手告别……
                  “以后有时间就回来看看……,你再来的话直接到团里住下就行,完了给我们打电话……我来接你。”
                  “好的杨子,你也是……,要是有机会去北京……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杨子笑了……“你们那里的路好走啊,有机会一定去。”
                  “杨子,等我发了财……我们一定要好好转一转……全国都要跑到,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哈哈哈哈……,那当然好啊。不过我是不行了……只能指望着你发财了。对了对了……没忘吧……多少个弯?”
                  我扭头看看周围的乘客,探出身去……
                  杨子凑过来……
                 
                  “从咱们大院到站台……连进站都算上……是697个弯”——我对着杨子的耳朵小声说——“再加上上次的1493个弯,一共是……嗯……从老山主峰到昆明火车站的站台一共是2190个弯。”
                  杨子笑着摸摸我的头……“你这家伙,路上可别这样了,小心丢东西。”
                  近十二年过去,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可爱。与其说这是一种好奇和天真,倒不如说是在潜意识里……填补部队的真实情况和我的生活环境之间的巨大反差……
                  潜意识里想着拼命拉近与部队的距离……
                  反映在行为上,便是天真可爱了。
                  我不可能再继续数下去了。
                  从云南到北京,有多少条河流、多少个山谷、多少涵洞和桥梁……有多少高山和湖泊……
                  我们之间的距离跨越了好几个白天和黑夜……
                  甚至连土地都变了颜色。
                  一个上过战场的军人和生活在大都市里18岁的我,其间的差别是无法填补的,甚至超出了想象。
                  我数得清从老山到昆明,却不可能数清老山到北京。
                  在许多人眼里,那座大山是一辈子也无法忘掉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鲜血和汗水,有他们战友的躯体和生命,有他们的豪情壮志和声嘶力竭的呐喊,有他们生命中光辉的、痛苦的、魂牵梦绕的一段经历。
                  而在更多人眼里,那里什么都没有。连地图上的一个拐弯都没有。
                  1990年8月15日,从昆明火车站一列开往北京的列车响起汽笛的一瞬间,杨子这个形象便走进了我的记忆。
                  从那时起,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四年以后,我听到过他的一条消息,他那时仍在部队……
                  又过了两年,我也学会了开车。有时一个人走在高速公路上就会想起杨子,他开的那种212吉普操作性其实很差,云南的山路又那么险……真是太难为他了。
                  ……我没有发大财,他也没有来过北京。
                  即便是他真的来了,会给我打电话么?……我不知道。
                  即便是打,能找到我么?……我不知道。
                  十年间电话号码换了两次。
                  十年间变化很大,我也是会开车的人了,我理解人们对车的感情。
                  那辆独眼的吉普早已进了废品回收站了吧……,我能想象的出杨子当时的心情。
                  车已经没有了,但仍然有人记得它,最起码有两个人。一个是北京的18岁小伙子,现在已经30岁。一个是山东的32岁的军人,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两个人,一辆车,在云天之南的微雨下相遇,又分别。
                  如果回忆是笔财富,那是因为有一个真诚的开始。
                  我们在自己的生命轨迹里曾共同度过一段时间,然后分开。就象铁轨,交叉后远离。我在宜良那个微雨的午后举起手……等了那么多车,只有杨子给我打开了车门,我从来都没觉得那是偶然。
                  如果明白相遇是必然,就不会为路程的艰险而悔恨,就不会为分离而痛苦。
                  杨子是山东人,从军到了云南,那时他32岁,是志愿兵。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很精神。
                  他现在应该早已离开部队了,不过仍然在开车吧……,只是不知道在哪里。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那就我来开。因为北方的路太过平整宽阔,他们云南的司机到了这里……老是憋不住劲去踩油门……往往不知不觉越开越快……很容易出事故。
                贫则独善其身^_^达则兼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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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三)
                    我深信自己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数清过从老山主峰到昆明火车站之间的崎岖山路上的拐弯的人。而且,同样深信我是最后一个到过老山战区、上过老山主峰的年轻人。
                    在我回到北京后不到一个月,越南的武元甲将军率领着庞大的体育代表团参加了北京亚运会……两国关系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有时常常把自己想成年轻人的代表,代表着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的青年……加入过云天之南那座绿色大山上……战火纷飞的十年。
                    人生就像格拉丹冬的冰川,一旦融化……便东流到海……再也不会回头。
                    1990年10月,我收到了政委寄来的小包裹。那是一盒云南的糯米香茶。他曾答应过我。
                    1990年12月,在某次洗澡时我突然发现云南的蚊子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消失了……。而在此之前,我以为身上那些由红变褐的斑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消褪。
                    12年间,那件迷彩作训服有两次很危险的差点离我而去。一次是南方水灾,一次是张北地震,妈妈每次都把它找出来打算捐献给灾区人民……。在她眼里,这件“破树叶子”般的“怪物”非常非常的不适合我。我并没有对她说过它的原主人是谁,她甚至不知道我当年的云南之行到底看到些什么。
                    1997年1月12日下午2点,那块蓝绿色海霸表的秒针停止了走动……,在此之前的半小时里……它近乎疯狂地转了大约三个小时。半小时前,我正在搬家,抬东西时手碰到墙上……七年来它第五次从我的手上滑落,我立刻把它捡起来,但这一次不行了,游丝被震乱,它开始发疯般的走动,似乎想在最后的时间里走更多的路。七年中,它被摔过、被碰过、被水淹过,九个棱面的水晶表蒙也渐渐斑斑驳驳。我似乎不再珍惜它了,甚至觉得它颜色有些过于艳丽……。我怀着一种复杂心情去修的表,当老师傅告诉我“它从来没被打开过”时我下定决心“我不修了”。到现在,它又在我书桌的抽屉里静静的躺了五个年头。它是脉搏上劲的自动表锤,我每次打开抽屉时都很轻,就像害怕吵醒一位熟睡的旅人。
                    民国时期卞之琳先生有首叫做《寂寞》的诗,诗的后半章写道: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这块表是政委付的钱,杨子给我买的,购自云南平远街镇口老杨他们家……。老杨的老婆当时还给了一只漂亮的盒子,可现在已经丢了。它是块夜光表,每到晚上熄灯……就发出幽蓝色的光。……它陪我度过了大学时代,陪我参加工作,陪我加班,陪了我七年……在我家乔迁新居的时候分手。
                    ……1990年8月,老杨只收了60块钱。我真想再去看看他,他的两个儿子也该上大学了吧……
                    拐杖和鸽子是从1995年开始锈蚀的……,到现在它们都暗淡下去了。鲜红的“老山作战纪念”也变成了暗红色……不……黑红,就像凝固了的血。
                    长刀也锈蚀了……,我不愿去破坏它身上那越来越淡的枪油味道,只好看着它一点一点生出锈痕。
                    除此之外,就只有回忆了。
                    时光就像砾石,令人厌恶地打磨着闪亮的回忆。
                    我与政委的联系断断续续,但一直保持着,包括我们的友谊。
                    他于九十年代中期离开部队,回到了家乡。他是个孝子,老家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娘……他思想斗争了很长时间……还是离开了云南。他十八岁参军,坐着闷罐车来到云南,那时候的路程要一个星期。二十多年里,他吃过苦受过累,打过仗负过伤,从一名战士成长为军官,结了婚、做了爸爸,从大小伙子成长为男子汉。回到地方以后我曾去看过他,生活的很辛苦。
                    他在云南时自己住着一个小楼,但回到地方却只能租住民房。北方的天气很冷,阿姨身体不好……到一位亲戚家借住。我去的那天政委正在生炉子……。冷清的屋里……盈盈抱着热水袋在写作业,她的耳朵已经冻了……
                    他在部队是军官,但在地方只能从一般干部、从干事做起。在岗前培训的两个月里,他每天五点钟起床,在寒风中锻炼身体半小时,然后打扫卫生、给他和盈盈两人做饭,接着送走孩子,骑车55分钟赶到培训地……。两个月里,他每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帮着打扫卫生。
                    我亲眼看到过憔悴的阿姨做鞋垫……,一双鞋垫只有5角钱,但她自己做,给政委和孩子做,不去买。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
                    三年之后……他又成了“军官”。
                    政委是个好样的,即便不在战场上……他仍然是位勇士。
                    到现在,他的房子已经很大了,装修得很好,很温暖,但他并没有忘记当年的房东。每到年底最冷的那几天……他都会抽时间去看望。他现在又有车了,比当年杨子的吉普高级得多,现在的司机姓韩,也是32岁,像杨子一样的善良纯朴憨厚懂事……大家都管他叫韩子。韩子是北方人,没去过云南,他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叫他“韩子”。他长得没有杨子精神,但笑容是一样的。
                    2001年1月,我接到了政委的电话。他正在北京,为了一篇发言稿作最后的准备。
                    两天以后,他披着红色绶带再次走进人民大会堂,作为系统里的全国先进在主席台上发言……。像他一样的,全国只有五个人。
                    是的,再次……
                    他上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的时候是老山一战之后,他作为英雄代表团的成员在人民大会堂里接受党和人民的祝贺,他是个滴酒不粘的人,但那次他喝了一杯,……是邓小平敬酒。
                    另一次喝酒是在他回到地方不久,请地方上的人吃饭……。那一次他喝多了。
                    他离开了部队,但他的家仍然是战友们的营房。每当有战友路过的时候都去他那里看看。每当有战友去的时候他都会请他们吃顿饭、会说“你们要记着经常去看看弟兄们”。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战友们都会不由自主的挺直腰杆大声说“你放心,我们经常去”。
                    2001年5月,我在他那里又见到了当年的营长。
                    我问他“老山还好吗?”
                    他说“好啊,我还是经常上上下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离开营盘的人永远记得自己是战士。留下的人则替他们守护着当年的激情,看护着兄弟们的坟茔。
                    2001年4月25日下午5点45分,我拨通政委的办公室电话……
                    “政委,还不下班吗?”
                    “哈哈,你小子怎么有工夫给我打电话?”政委的笑声一直是爽朗的。他自己打水、生炉子、扫地、墩地板、炒菜做饭、伺候阿姨、帮着盈盈复习功课时也是这样的。
                    “是这样……政委,我把你们的事写下来了。”
                    “哎呀,写那个东西干什么?发表不了的。”
                    “不是不是,是在网上写的。”
                    “网上?……这么多年……谁还看这个?”
                    “怎么会没人看呢,我从3月31号开始写,浏览数到现在已经突破一万了。写本书的话也不见得能卖一万本吧。”
                    “……你怎么想起这个了?”
                    “26…27…28,大后天不就是你们攻占老山的纪念日嘛,很多人想了解当时的情况呢。”
                    “难得你还记着。写是可以的,但千万要注意防止泄密。”
                    “快写完了,打算在28号结束。应该不会泄密的,除了几个牺牲的英雄……你们的名字也不写上,顶多提提职务。说实话,让我写我也不写,一来人家愿不愿意是一回事,二来当年你们之间的关系我也不清楚,不好乱写。”
                    “嗯,不写好。”
                    “盈盈怎么样?……我打算再写一篇游记,她跟你都是人物呢,哈哈。”
                    “她?……刚刚到云南,就在你打电话来之前我接了七八个长途,这还没两分钟呢。”
                    “怎么?……她去云南了?”
                    “是啊,五一长假都不够她玩的……跟单位请了两天假去的,这不……刚刚在昆明落地,我那些战友都跑去接她。”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都痒痒了。”
                    “哈哈哈哈,你也去吧……怎么样?还有你认识的人呢。”
                    “开玩笑的……政委,我得给老爹老妈当司机。不过还真是的,你可以跟部队提个建议,办个‘老山一日游’、‘战场三日游’什么的,住营房、拿大卡车拉,怎么‘原始’怎么来……保证年轻人多得很,你们部队也挣钱嘛。”
                    “哈哈,你这个家伙,都像你当初一样……我们部队还不饿肚子?恐怕油钱都不够。”
                    “哎政委,我可不是说笑话,你们完全可以收费呀。”
                    “绝对不行。这不是收不收费的问题。那路你也知道……万一出了问题怎么给人家里人交代?光这一点就不行。”
                    “……嗯……也是。”
                    “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写?”
                    “不怎么写,就是流水账吧。看见什么写什么。”
                    “你得注意,可不能给我瞎写。”
                    “怎么会呀,我是个好孩子。”
                    “哈哈,那你说说……”
                    “写你们打仗的呢……就是当初你们说过的那些……”
                    “这个不用说了,不是还有个什么游记吗?”
                    “……那是这样,我打算按照行程来写,一天一天来,包括看到的大院啊、人啊什么的,对了政委……想不想知道在我眼里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哈哈”
                    “哈哈哈哈,我嘛……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写我们部队时你要认真。”
                    “这您放心,没有感情我肯定写不了。好多事在你们眼里没什么,可在我看来却非常有意思。还记得那条狗吗?”
                    “什么狗?……哪有狗?刚说完不许瞎写你就来了!”
                    “政委,我可是跟你说过的,就是山顶上营长他们营房里那条狗啊……越南的那条,你怎么忘了?”
                    “你小子给我注意,绝对没有狗,你不许那么写。”
                    “政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嘛……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哈哈。你是觉得部队营房里不应该有狗,不能像大杂院,我理解……理解,但我觉得有条狗的话更真实。我写的是我的生活,是我的……一个十八岁的小青年的,好不好?”
                    “那也不行,我们部队营房里怎么可能有狗呢?我们战士们那么紧张哪有工夫养狗去?你那么写……我就说你胡编乱造。”
                    “哈哈哈哈,政委,北京这个地方不好,要么热死要么冻死,等我以后常去看您……好不好?你得请我吃饭,哈哈”
                    “你少给我打岔,饭有你的,但不能瞎写……”
                    “哎呀政委,我得走了……咱们回头再聊……”
                    “你这家伙……”
                    …………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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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四)
                      盈盈在九十年代中期来过北京……那时政委家的日子正在最艰苦的时候。
                      经过从南到北、从闲适到忙碌、从宽裕到拮据的转变,再加上生活习惯的不适应,小姑娘心理压力很重,学习也不见起色。政委便让她到北京来散散心……
                      暑假里酷热难耐,女孩子之间更方便相互照顾,……我就让妹妹陪着她逛了逛。看过故宫、长城、颐和园、天安门、景山……,也去了动物园、天文馆……,我泡了一小坛青辣椒……她极喜欢。我为她做面条、讲笑话……她一样喜欢。眼看着小姑娘沉默的脸庞一天天兴奋起来……
                      她从见面开始就把妹妹就叫做“姐姐”,最后……终于在某天回家时开口叫我“哥”……
                      当时的对话是这样的——
                      “盈盈,洗澡水已经放好了,你们赶紧去洗……。你爸来电话了……让我督促你学习,洗完澡咱们复习英语。”
                      “哥……,你怎么越来越像我爸了?哈哈……”
                      我愣了一下……“盈盈,北京好不好啊?……以后努力读书考到北京来吧。”
                      “北京很好啊,太大了,到处是红墙绿瓦,在我们那里看不到。不过我挺奇怪的,哥你怎么一放假就到外地呢?……人家可都是跑来北京玩的。”
                      “哎呀傻姑娘,你看现在热得要死……天安门广场上地面温度50多度,谁愿意在这里呆着?我告诉你吧……北京人一放假就往外地跑,你看在故宫玩的人里哪有北京人?”
                      在此之前,她一直喊我“喂”……。在此之后,便改口叫“哥”……直到现在。
                      现在的盈盈已经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了,参加工作也好几年。她继承了政委的身材和阿姨的相貌,非常漂亮。
                      现在的盈盈依然“怕”政委……
                      刚刚过去的2002年5月5日,我跟她开玩笑……“盈盈,我怎么觉得你这脸上……颜色不对啊?”
                      她紧张的瞟了瞟旁边的政委……“哥……你小声点,别让我爸听见。”
                      我就笑:“你呀你呀,女孩子化化妆有什么了不起?再说也是淡妆……我看你爸不会说你的。”
                      她就撅嘴——“我爸那德性你还不知道?……我要不把脸洗干净他都不让我吃饭……”
                      “盈盈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找他,都什么年代了……真是的。”
                      二十四五岁的盈盈已经有了男友。
                      小伙子原籍山东,跟她同岁,长的很精神,自己做买卖好几年了。
                      去年政委就问过我……“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我说:“简单聊过……感觉人不错,是个老实人。不张扬,说话有板有眼,沉得住气。你的意思呢?”
                      “我?……我不管她,……她爱怎样就怎样吧。”
                      这次吃饭,小伙子跟我们坐在一起……,显然政委一家并不反对他们的恋爱。
                      从她刚上初中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我眼看着她从一个小姑娘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现在又有了心上人,……人生真像电影一样啊……一幕幕的展开……。
                      政委和阿姨呢……当他们看着自己的女儿热恋、即将出嫁……会怎么想?
                      也是刚刚过去的2002年5月2日,豆豆举行了结婚仪式……,我给他做了伴郎。
                      豆豆和小雪相恋三年,他们去年十月份领的结婚证,现在办了结婚仪式。
                      我跟着豆豆到小雪家去接她,那天北京正下雨……
                      进了门自然是热闹成一团,各种节目层出不穷……
                      ……到临走的时候我对小雪的母亲说……“阿姨,小雪这就要走了,我把他们叫到屋里,你和伯伯再嘱咐他们几句吧……”
                      我话音刚落,阿姨的眼圈就红了……
                      我回头吩咐——“豆豆,你和小雪到屋里去,小雪的父母要再跟你们说句话……”
                      于是出现了这个场景……豆豆和岳父俩人站在旁边,小雪的母亲抱着小雪……母女相对落泪……
                      我做伴郎已经有十年了,我的好朋友们几乎都是我“打发”的……
                      大喜的日子里不该有泪水,但……这样的场景是应该允许出现的,如果不出现……会有遗憾。
                      泪水不会冲淡喜庆,而只能增添甜蜜……。
                      我做伴郎已经有十年了,我的好朋友们几乎都是我“打发”的……,他们的女朋友我都见过、都熟识,她们每个人都对我说过“到时候千万别让我哭,会毁掉妆的。”甚至说“我绝对不会哭”,……可到了那个时候……她们无一例外的动感情……
                      向自己的父母告别、向自己童年的朋友告别、向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告别……流下泪水是值得的,也是应该的。
                      我喜欢这种告别方式,甚至想办法“调动”他们的情绪……
                      而他们,显然也是喜欢的……尽管嘴上谁也不说。每一次的结婚仪式,给丈母娘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不是新郎官……而是我这个伴郎。
                     
                      我的哥们们越来越少了,坚持到现在的都把我“预定”了……
                      我对他们说:“你们有我打发,可到了我那天……谁来打发我呢?”
                      他们说:“我们一起打发你……倒要看看你这家伙嚣张到几时……”
                      去年十月,豆豆刚领完结婚证,正好赶上大运会。我和他一起到首体去看排球比赛。
                      回来的路上……豆豆突然说“你看,一晃就是十多年……咱们已经三十岁了,这时间真是快呀……小时候的事就象在昨天。”
                      我说“你想到过没有,再过六七年……到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我们几个人也会在这里看比赛,我们在后面边走边聊……前面是一帮手拉手的小不点……”
                      他就笑……“可不是嘛,那时候就奔四十岁了……”
                      我至今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坐火车时看到的窗外的景色……一个小小的池塘……里面有群光着屁股戏水的孩子……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记得那些在我面前一晃而过的人……,他们或脚步轻松、或表情紧张、或送客、或接人……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存在。
                      他们美好的那面令我印象深刻,他们丑陋的那面同样令我印象深刻……,而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注意着他们。
                      就象麻栗坡埋着的那些人……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注意过他们。在我注意他们之前……他们就已经死去了……
                      真是这样的吗?他们真的死了吗?
                      也许……只不过是改变了一种存在方式……
                      别人的生活……对你是有影响的。
                      也许现在没有感觉到,但终究会感觉到。
                      你的生活也会对别人有影响……,也许你并不认识某人,但他正在注视着你……
                      你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他……会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甚至你的死……,甚至你死后……
                      你希望那些到过你坟前的人怎样生活呢?你希望那些了解了你的人怎样生活呢?你希望那些本来就不认识你……也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的人怎样生活呢?
                      你们在一瞬间就死去了……可能根本就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吧……
                      如果我们的存在能使更多的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如果我们的存在能使这世界多一份爱而少一份恨……
                      如果我们的存在能使这世界多一份安详与平静、多一份良心……
                      那么,这里面有你的一份影响……
                      你曾经想到过么?
                          谨以此文
                      献给走向战场的儿子们、丈夫们和父亲们,
                      献给我们民族的精华
                      献给最值得我们记住的人们
                          愿以此文
                      
                      化作一缕点燃的清香, 
                      使英雄的灵魂得到一次真诚的祭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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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关注那些历经战争风云,九死一生的人,想了解他们的过去,想知道在战场上,在生与死面前,他们的心灵经受了怎样的煎熬。想知道这一场战争,对那些从那场战争中走出来的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喜欢在网上搜索与这场战争有关的所有信息,我想尽可能的知道的多一些,我想从中寻找到一些什么。
                      就这样,我发现了署名为《两由之》的朋友写的这两篇文章,我无法判断文章内容的真实与否,但我感觉他用最朴实的文字,写出了他眼里的那场战争,他用最真挚的情感,为我们记录了一些足以感动我们的人。
                      我不知道军人应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军人才是好军人,但我想,首先作为一个人,他有活下去的权利,生命权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可是,这场战争却让无数年轻的生命转瞬间灰飞烟灭,他们是为国捐躯的,他们是光荣的,可是,又有多少人记得这些年轻而伟大的生命,时间在一天天消逝,那些还能记得他们的人,那些活着的战友,白发已渐渐改变了他们的记忆,第一个20年过去了,曾经年轻的生命步入了中年,当第二个、第三个、20年以后,还有谁会记得他们呢!
                      也许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起笔,用我们的良知记录下这场战争,和战争中为国捐躯的那些英烈们,只有文字才能让他们永恒。
                      写吧,请拿起笔,写下那段历史吧,趁着你的记忆还没有背叛你,请告诉我们那段真实的历史,请告慰那些在你面前倒下的战友的英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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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文共享,谢谢!
                        [img]http://www.laoshanlan.com/club/images/upload/2006/02/03/161927.gif[/img]
                        原14军40师119团战士,1981年入伍.1984年4月28日参加老山作战,六级残疾军人。和平使者.环保使者。中国民间和平环保公益网创办人http://www.hphb.cnhttp://blog.people.com.cn/blog/u/hp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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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的韩班长,心中非常清楚殆误战机将会产生的严重后果,更清楚在这种地形上破障开路的难度。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死神在一步一步地向连队逼近。韩班长思虑再三,将全班召集在一起,坚决而果断地说:“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我命令:全班编成四个小组,组与组之间距离15米,用人体依次开辟通道。”话音一落,他就带着第一组的另外两名战士走向了雷区。

                            他用竹竿拍、用刀砍、用脚踩,走在全组最前面。当他们在雷区前进了约7米时,他的左脚踏响了一颗地雷,致左小腿被炸伤,左脚掌被炸掉四分之一,头部和胸部也受了轻伤。战友们用了三个止血带才给他包扎好,他急切地对副班长说:“第二组向前走,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接着,他拉住本组战士小孟说:“背着我,跟在第二组后面。”小孟背着他走了不到5米,第二组的三个战士就被爆炸的绊发雷击中,导致全部阵亡、重伤,小孟也被一颗地雷炸断了腿,背着的韩班长被摔到两米多远的草丛里。

                            他挣扎着将第三、第四组的战士叫到跟前,说:“这里离越军第一道战壕大概还有50米了,地雷可能越来越多,要打开通路,伤亡肯定更大。听我命令,我先在前面爬,如果我不行了,你们再分别上,无论如何我们九班要在十分钟内完成任务。”说完,他就拖着被炸伤的双腿,利用胳膊的支撑力,向前爬行、滚动……

                            ……仅仅前进了四米,又一颗地雷引爆,将他的右手炸飞,头部和胸部再次负伤。韩班长实在爬不动了,过多的流血和剧烈的疼痛使他昏迷了过去……就这样,九班的战士们炸倒一个,再上一个,炸倒一个,再上一个,硬是在总攻发起之前一分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在雷区趟开了一条宽三米、长72米的通路。

                            当九班最后一名全身血迹的战士,再次找到韩班长时,他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两眼望着前方,双手伸向了主峰方向。九班的12名战士用自己的行动实现了他们全班战前立下的“攻克老山洒热血,愿为祖国献青春”的钢铁誓言。


                          就是杨班长及其战友的英勇无畏的壮举,让我迷上了中越战争。杨班长及其战友和千千万万的烈士和英雄们的行为,让我明白,我们中国人是有血性的,是不怕死的,具有无私无畏的牺牲精神。烈士和英雄们的行为激励着我坚强和正确地对待家国、工作和生活。烈士和英雄们的行为让我们中国人找到了灵魂和自尊!谢谢你们,烈士虽逝,精神永存!
                          [ 这个贴子最后由中国战神在2006-8-22 10:57:10编辑过 ]
                          永远不会忘记参加对越作战的英雄和烈士!你们的功勋让我们当代人自豪,让我们后代子孙感到荣光!衷心感谢你们对国家和民族作出的巨大贡献和牺牲!烈士永垂不朽!英雄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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