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共享--为了不能忘却的回忆

72楼
                                        (四十五)
  “营长,政委的爱人身体不好,都说是因为他打仗……心里老提心吊胆才造成的,是不是呀?”
  “是啊,肯定是。我们好多人的家属身体不好,都是这种,查也查不出原因……甚至医院直说没病,现在也都习惯了,一见这种毛病……那就没别的,肯定是长期担心担的。”
  “嗯,你们一人上前线……全家跟着受折磨,心里愧不愧呀?”
  “哈哈,你这个小年轻的懂什么……还瞎问。要说受罪是真受罪,换了你在家里也一样受不了嘛。你想想,这人一出门……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家里的事怎么办?孩子怎么办?日子还过不过?万一要是死了……这以后可怎么办。所以说啊,你不要相信有些书上说的……当兵的脾气暴躁、打骂老婆,那不对。再暴躁的人……只要他上过战场,在家属面前软和着呢。有些是在别人面前对家属挺厉害,那是表面现象……给人看的,实际上怕老婆怕得很……哈哈,谁都欠着一屁股债。”
  “是啊是啊,探亲假也不多,一年到头回不了家,家里的事都是老婆在管。”
  “部队同志们都不富裕,有些路远的……旅费就是一笔开销,不可能常回去。再说,部队就是部队,快到打仗……封闭起来,你想回也回不去,不批嘛。”
  “哈哈,是不是怕你们溜号?借机不回来了?”
  “不是不是,不可能溜号,一看你就不懂部队。封闭的意思有两个,一是军情可能出现变化,要时刻准备好;二是关系到泄密问题,不能随便动。溜号是不可能的……哪有那种事?到时候一封电报过去,你就是光着屁股也得回来。”
  “要是家里人有病呢?嗯……就说爹妈、老婆快死了吧,你总得让人见上最后一面吧。”
  “这种情况谁都有可能赶上,也发生过,……不稀奇。还是那句话——电报一到你就得回来,你是不是军人?你服不服从命令?”
  “那也要考虑考虑人家的实际情况吧。”
  “你看你,部队也是人嘛……能照顾怎会不照顾?不过要有个度……就是原则,部队的原则就是保证战斗力,那电报一到……肯定就是不行了,该回去了,你也就不要想别的了。”
  “生硬、死板、顽固……哈哈。也就你们中国的兵……傻……哈哈,太听话。”
  “哈哈哈哈,这不是听不听话的事,哪里的兵都一样,服从命令嘛。都要自行其是……那也别打仗了,打也打不赢,你这里还打呢……人家旁边的跑家里去了,哈哈。”
  “嘿嘿,营长……你赶上过么?”
  “我还好……”营长笑一笑——“我们有个战友赶上过,他的事还挺出名的……后来上报纸了。”
  “说说……说说。”
  “好。……是我们团三连的指导员,姓乔,跟小张是老乡,……对了小张,还是你跟他讲讲吧……”
  张排长一直在我们旁边,此时接过话头……
  “好好……,乔指导员也是河南人,家在长坦县,是七五年的兵。他当上指导员的第二年……爱人得了肝炎,治吧……回家探亲、爱人来部队都用上了,安阳、郑州、昆明、成都跑遍了,西医、中医也看遍了,后来没办法……连气功都看,钱花了上万,债欠了一屁股……可还是不行,越看越重。到后来……慢慢地生活也快不能自理了,家里还有四岁的女儿呢,团里一看这个情况,就决定解决解决,批了他的转业报告,转到地方上方便照顾家里……
  “这是83年12月的事,批完了人还没走……正赶上我们接到作战命令,老乔就找团长、找政委,一定要留下来参加作战,说我过去要求转业是为了照顾家属,现在这个情况……正是国家用人之际,我现在还算个兵,不能只顾个人不顾国家,我今年不转业了……等打完这一仗再说……
  “84年春节前夕,老乔一连四次接到家里电报,一次比一次急……你妻病重、病危、急归、速归。实际上老乔他爱人秀娟已经是肝癌晚期,他也很清楚不会有多少时间了……,就跟营长、教导员说了情况,看看能不能在开赴前线前给他十天假期,回去再看一眼老婆……托付托付孩子,办办家里的事。这时候部队已经集中了,随时向战区开进,营里无法决定……就往团里报,团里的几个领导几经研讨,决定破个例……允许老乔回家看看,但又着重强调了一下纪律:一旦收到团里的归队电报……必须立即返回
  “老乔日夜兼程,赶到老婆病床前是凌晨5点钟,眼看着脸色蜡黄、已经奄奄一息,心里不好受啊。他家是在黄河故道上,有名的特困县,家里他是老大……下面还有弟妹,日子过得苦,她父母勤劳耕作、省吃俭用,一年到头也就勉强个温饱。老乔跟秀娟是中学同学,他参军后……两人书信往来、感情日深,但这门亲事遭到秀娟父母的强烈反对,说什么也不愿让女儿嫁到穷困的黄土窝里去,后来是秀娟逐步做工作才勉强同意。婚后,她一门心思支持老乔在部队上好好干,在家里是照顾老人、操心弟妹、安排家务、去田间劳作,这才使得家里的日子渐渐好转起来。老乔免除了后顾之忧,在部队立功、入党、提干……各项工作连年先进,他母亲说过:我乔家是祖上有灵,给招来个这么好的儿媳妇……
  “但是常年的劳累使秀娟得了肝炎,到后来发展成癌症晚期,已经难以治愈了。眼见就要这么走了,老乔是伤心落泪。秀娟眼瞅着他脸色疲惫……就问:部队上一定很忙吧?老乔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点头。接着又说:我思量着是不行了,催你回来……是为了在走之前能看你一眼,再就是有几句话要亲口对你说……
  “就在老乔到家的第二天下午,部队上的电报也到了,让他立即归队。虽然不能明说……但他知道这是要上前线了,没有办法,就跟家里的老人婉转表达了归队的意思。但双方的老人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埋怨部队太不近人情,埋怨老乔太守规矩……多呆几天也没事。岳父直言:我们家秀娟自从进了你家门就没清闲过,现在病成这个样子……你还要走,到底是你那部队重要还是你媳妇要紧?!你这么说……对得起秀娟吗?!你还有没有良心?!……老乔自知无从辩解,只是低头抽烟……任凭全家人数落。
  “第三天下午,部队的第二封电报又到了。老乔坐不住了,再次向双方老人提出要返队……。结果他父亲说:你非要走,我也不拦你,从今起你就不是我乔家的儿子。岳父说:你要真走,我们两家从此就算断了这门亲戚!两句话把老乔噎得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唉声叹气来回游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到了夜里也睡不着。
  “俗话说‘知夫莫若妻’,尽管老乔跟双方的老人谈归队的事都避开秀娟,可他那苦笑到底是装出来的,再加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还是被秀娟察觉了。把老乔叫到床边说:看你的脸色,是不是部队上出了什么大事?你要给我实话实说,天大的事我都原谅你。老乔一看……没辙了,就把部队要上前线打仗的事以及如何请假和部队特意强调归队电报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秀娟听完很平静: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该瞒着我,既然这样……你今夜就走,不能因为我而耽误部队的大事。你走了以后,老人的工作我来做,你尽管放心。
  “老乔听完,一下子就跪在秀娟床前,说我们乔家能有今天、我姓乔的能有今天,这全是靠你的大恩大德,我来生来世当牛做马……一定报答秀娟你对我的恩情。话一说完就磕头……一直到前额撞上床沿出了血,秀娟生气……才站起来……
  “就在老乔收拾东西准备走时,才发现屋门已经被父亲锁死……。秀娟用手指了指窗户,流着泪转过脸去。老乔就这么翻窗户、跳墙回到了部队。”
 
  “后来呢?……”
 
  “84年2月27号……我们部队到达集结地域南温河后的第11天,老乔接到了家里的电报:妻子已经病故。他把这封电报和秀娟的照片一起摆在炮弹箱子上,点上两根蜡烛,面朝北方跪下去,整整跪了两个小时。”
  “再后来……,乔指导员他……”
  “后来在战斗中,老乔带领连队出色完成了作战任务,他本人也荣立三等功。战后有记者来部队采访,听说了他的事……采访他,他就说:我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温馨的家庭,心里是很痛苦的,有时感觉痛不欲生。但我们保护了祖国的尊严,得到了人民的理解,内心也是欣慰的。现在仗打完了,我最关心女儿,最想做的事是到秀娟的坟上看看,给她烧张纸……求得宽恕。”
73楼
                                        (四十六)
  我慢慢地看着逐渐远去的坑道、小桥、山间的溪流和绿色的帐篷……,下山的路很平静,似乎脑海里有些什么想法,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在崎岖中又逐渐地变热。
 
  仍然是那座旧楼房,仍然是张排长刺耳的刹车声,也仍然是一张笑脸从二楼的窗户中探出头来……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炊事兵又开口了——“营长……得快点了,你们早起刚走……就接到政委电话,说他两点钟在麻栗坡等你们。”
  “啊?”营长一愣——“怎么这么快?”
  我和张排长也愣了……
  马上……营长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哈哈,政委他是不愿麻烦我们,接你来了。”
  午饭很急,吃完就走,每人都是一身汗。发动着车的时候张排长转过身来——“营长,我的军帽……”
  营长挥挥手……“不行,得带着……快点快点。”于是张排长又拿了趟军帽……
  这回是真的走了,恐怕也没有机会再来。我回了三次头,没见到那条狗。其实一回来我就留心找它,可没见到,似乎那天晚饭时它用前爪捣开屋门走出去后就消失了……
  麻栗坡镇很简陋,只有一条窄窄的街,两旁是更加简陋的临街铺子……摆着些瓜果烟酒之类,烈日和高温下,街边稀疏的小树沾满尘土、打着蔫……我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故乡》里的那句话,‘……河边是萧瑟的荒村’。“这两年还算不错了,要不是打仗……这里更不行”——张排长说。
  “打仗?”
  “是啊,离前线很近……再加上陵园也在这里,来的人多,慢慢就开始做生意了。”
  一条土路左右盘旋着向山坳里延伸下去,唯一的路标就是那条永远看不到头尾的输油管……
  “耳朵感觉怎么样?”营长问我。
  “嗯……感觉有点堵,是不是落差很大?”
  “那你就咽几口唾沫,把嘴张开。这和刚才差着一千多米呢。”
  “哈哈,怪不得这么热,其实这才是山地丛林的感觉吧。”
  “好在海拔高,一来一去……温度高的地方成了少数。”
  汗水慢慢把上衣湿透了,眼镜不断往下滑,没有风,吉普车四围大敞着狂奔也感觉不到凉快。
  我们还是来晚了。
  麻栗坡烈士陵园建在一个山凹里,顺着山势从半山腰铺下来,有些像南方的椅子坟。朝东的大门实际上就是个铁栅栏……大开着,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独眼,旁边一个面色红润白净的军人正向我们挥手……头一回见到杨子戴军帽,差点认不出来。
  营长和排长都是戴上军帽、整了整领子袖口才下车的,两人都是汗流满面、上衣变了色,尤其是张排长……连屁股也湿透了。
  烈日下……整个陵园异常安静,没有传达室之类,看不到有人管理。
  我们和杨子打了招呼……
  “杨子,你们到了多一会儿?”张排长问。
  “也是刚到……”
  “政委呢?……进去了?”营长问。
  “是,在里面……,咱们也走吧。”
  进了大门,迎面是甬道和台阶,再往上是一座纪念碑,在它四周便是坟墓了……半山腰铺下来的烈士墓随着山势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每座墓旁有一株矮矮的松树。烈士墓是石头砌成、长方形、半人高……水泥抹缝,像是路边的护坡墙,像是山上的坑道。墓前的碑上镌刻着烈士姓名、部队番号、生卒年月和一张细细描绘的遗像,姓名上方是一颗红色五角星。
  我们在纪念碑前分手……
  “你自己转吧,我们去那边看几个战友。”营长对我说,手指北面……
  烈士墓之间距离很近,一个个紧挨着,要不是山势起伏、凹凸不平,这便是一个巨大的方阵了……
  我顺着营长的手势看去,在北面中间部位的松林里,一个军人正弯腰仔细看着碑文……
  看来政委保持这种姿势已经很长时间了,要不然……他一动我就会发现。因为没有人……除了我们以外没有任何人,没有风,一切都已在这蒸笼般的闷热中静止了。
  等我回过神来,营长他们三人已经向政委走去……
74楼
                                       (四十七)
  1990年8月初的一个午后,2点半钟,天空万里无云,温度超过了摄氏40度,麻栗坡烈士陵园笼罩在一片强烈的日光里。
  一丝风也没有,山坡上的矮松静静承受着炽烈烘烤,整个陵园挥发出一股松油味道。在可感受到的空间里只有那种沉闷至极的、烘热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放轻脚步,登上台阶,在烈士墓中穿行,……周围是排成行、连成片、队列整齐的烈士。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或文雅,或俗气,……一张张陌生的面容,严肃着、憨厚着,微笑着、凝视着我……一晃而过。
  我第一次见这样的烈士陵园,他们排列在我周围,自我而上……呈阶梯状向山头蔓延,每一座墓前是一棵矮松,红土与青翠交织,中间是粗糙、沉重的墓身……
  我越走愈慢,很快转回了身……
  他们最大者超不过四十岁,最小的不到十八岁。他们或被炮弹击中、或被枪弹击中、或被地雷击中,……在死前已是遍体鳞伤。在他们之中,有些死得没什么痛苦……甚至在没有意识到的一瞬间就过去了;有些则是受尽折磨……血流殆尽;有些是圆睁大眼、呐喊着倒在敌人的枪炮之下;有些是默默召集部下,带领他们在黑暗里走向雷区……;还有的,在雨夜的山谷、在泥泞的跋涉中活活累死……。
  站在墓前的我不禁又一次想到了那个问题……
  是啊,他们真的想到过死亡么?真的想到过死亡之后的事么?他们也是人啊……怎能不怕死呢?为什么要上前线?为什么明知必死……还要带着部下一起去……
  他们真的想到过父母双亲么?儿子死了……他们还怎么活?
  真的想到过老婆孩子么?丈夫没了……父亲没了……他们怎么活?
  真的想到过自己这条命么?……那么能吃苦,那么有信心,那么能忍耐,以后的生活会更好的,他们肯定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
  可现在呢?……
  他们死于1979年,死于1980年,死于1984年……,现在谁还记得他们?
  还有谁记得他们?
  即便在当时,在他们活着的时候,又有谁知道他们呢?
  只有父母妻儿,只有战友吧……
  在死前,这些最亲近的人关心他;……在死后,也只有这些最亲近的人还想着他吧……
  在纪念碑两侧是几座一级英雄的坟……
  面朝纪念碑,左手第一座是李海欣烈士……,我就站在他旁边……
  碑上镌刻着英雄的事迹,但我没看……我已经不用看了。这个人带领着十四名弟兄,在1984年7月12日的十几个小时内顽强抵挡了敌人一个炮兵旅的的火力……,一切都破碎了……那个小小的山包几乎被炮弹击成粉末,很多年前……数万法军曾在这样的炮火下举起白旗,但这个人和他的士兵咬紧牙关、仍在坚持……;他带领着十四名弟兄挡住了敌人潮水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挡住了那些赤裸上身、挂满子弹、喊着口号猛扑过来的敢死队……,很多年前……美军曾被这些人吓得屁滚尿流、未战胆寒,但这个人和他的士兵咬紧牙关、仍在坚持……
  他们终于坚持到了最后……,笑的不是敌人。他们坚持到敌人的火炮没了声息,坚持到敌人的进攻被彻底击溃……
  尽管只剩最后四个……四个鲜血淋漓、遍体鳞伤的人,但他们还在……
  在他们面前,是一百二十具尸体,是近二百支武器,……敌人的。敌人溃退了。能打到越南人丢弃尸体溃退的,只有他们。
  我现在就站在这个人面前……
  我还是要问……,他真的明白会死么?……他本来不用上战场的,他已经要走了……。他本来不用到那个小山包去的……为什么主动要去?他想到过父母妻儿么?……想到过自己这条生命么?……想到过拮据的生活么?他应该想着为家里挑起重担,他应该憧憬过美好的未来……
  他为什么要去?
  ……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部队的问题,没有谁比他们更能发牢骚、骂娘,没有谁比他们更能体会生活的艰难,没有谁比他们更想与家人在一起……,没有谁比他们更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他们为什么要去?
  ……难道是军纪?……是命令?……真的如此么?人最宝贵的是什么?……是军纪、命令还是生命?如果违抗命令真的会被枪毙……那他们很多人主动要求上前线是为什么呢?那些咬破手指……向指挥员递上血书的战士们是为什么?那些为上战场而写入党申请书的战士们是为什么?
  他们是为了什么?
  ……他们是没有感情的人么?是对生活丧失信心的人么?难道他们是嗜血者?……是喜欢杀人和被杀的人?是认为死了比活着更好……是不想活下去的人?
  他们为了什么走向战场?
  他们怕死么?……恐惧么?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
  ……很多年前,一个20岁出头就当上军团长的人,一个令蒋介石头疼难耐、令国军将领闻名丧胆的人,一个被敌对双方公认的伏击专家,一个名叫寻淮州的人……,这个年轻瘦小的红军将领完成了一生中最后一次伏击……他终于失败了……
  那是个冬天,山中积雪没膝,他和他的部下已经与国民党军队周旋了很长时间,他们在一个月以前就已弹尽粮绝……,现在,这些衣不遮体、摇摇晃晃的“匪”已经深陷包围、无路可退……
  既然再也逃不掉……再也无力支持,那就完成最后一次突围吧……,寻淮州设下了最后一个伏击圈。
  走入伏击圈的是王耀武,骑着高头大马的他已经追击这支乞丐一样的“匪”好长时间了。虽然他不断地受损失……受伏击,但能感觉到对手已经越来越不支了……,包围圈像铁桶一样,这回他们是不可能跑掉的……。那么……在哪里呢?
  正当他沉思的时候……枪声响了,来自周围的山头……。毫无疑问……他们就在身边!
  士兵们几乎在一开始就往后跑……他们知道又遇上了谁……。
  王耀武一边咒骂敌人的狡猾一边掏出手枪喝令部下,他大喊:不要跑……你们听听……他们没子弹了!
  是的,寻淮州已经没有子弹了……,他的部下都是赤贫的穷人,什么都没有,已经习惯打完胜仗后拣敌人的子弹……,还有给养。而这一次……最后一排子弹用光后敌人并没有溃散……。于是,他带着这些手持大刀、梭镖的人冲下了山……,他冲在第一个……在没膝的积雪中向敌人的迫击炮、机枪冲去……
  第二天,王耀武找到了寻淮州的坟,他是顺着对手的残余留下的痕迹找来的,他要继续追击……将敌人彻底全歼。
  他命令部下掘开……
  ……冻土下慢慢露出了那张年轻苍白的脸……
  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他没穿衣服?光着屁股?”
  “报告,他们有规定……不论谁死了,身上的衣服和个人用品都要留给其他人,他也不能例外。”
  “那……这就是寻淮州?”
  “是。”
…………
  “埋了吧。”
  王耀武割下寻淮州的人头送到了南京,因为蒋委员长早有话……要看一看,然后把他的尸体重新掩埋了。
  ……时间过了14年……
  十四年后,解放军……当年的红军……发动了济南战役,他们的口号是“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这时,王耀武已官至省主席、司令。
  ……王耀武在济南战役中被俘,后被关进战犯管理所,再后来……被人民政府特赦。
  …………也是很多年前,在朝鲜的冰天雪地之中,也是身穿单衣的志愿军战士们……
  他们属于宋时轮第九兵团,是匆忙入朝的,匆忙到了连冬衣都没来得及换上。因为美国军队的进攻很快,已经接近边境……
  于是,他们身背充饥的炒面,挂好手榴弹,子弹上膛,枪刺打开……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在大雪之上向美军发起了进攻……,许多的人没能站起来……许多的人在这进攻中倒下了……,不是由于敌人的炮火,而是因为严寒……,他们喊不出话……只是无声的张大嘴巴……圆睁充满怒火的双眼默默倒下……
  麦克阿瑟曾说过……“我不认为鸭绿江是中朝两国的边境线”;
  美国的谈判代表曾说过……“让机枪和大炮去谈判吧”;
  报纸上说……“中国人的进攻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装备简陋,美军只是大屠杀而已”;
  朝鲜战争结束得很快,在签署停战协议的时候……克拉克将军说“美军建立以来,我是第一个在一场没有打赢的战争停战协议上签字的美国将军”。
  ……他们是为了什么?
  ……为了升官?为了发财?为了丰富一下人生经历?为了满足一下战争欲望?为了去死?是为了保护军人的荣誉?为了完成作战目的?为了遵守命令?为了防止上军事法庭?为了胜利?为了怕挨枪毙?……还为了什么?……统统说出来吧……
  静下心想一想,换了你……你去么?
  为什么他们去?……主动去?
  ……他们知不知道去干什么?……他们傻不傻?
  我站在李海欣烈士旁边,四十度的酷暑下……阳光更加刺眼,汗水早已将衣服湿透……捆在身上……
  我已经僵了很长时间,上一个动作是把眼镜摘下来放进T恤口袋,因为汗流满面……眼镜不断下滑……,而我却不知为什么只想站着……不愿作多余的动作……
  就像那种在睡梦中突然醒来,头脑清楚,可全身动不了的感觉。拼命想动一下……可怎么也不行……就像被施了法术,……连眼睛都无法转动。
  实在想不起僵了多长时间……只是记起不停地流汗,从头上到脖颈,到胸口……能清楚地感觉到汗流下滑……,还有流进眼睛里的,是种酸涩的疼痛……。我想我当时肯定流泪了,因为汗水对眼睛的刺激相当大……
  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始终不能正面站到李海欣烈士面前,只是在旁边……侧面站着……。是没有勇气做这个简单动作么?……说不上来,心里翻江倒海,可怎么也找不到“面对他”的理由……,看也只是余光……
  在他身后山坡上的另一座墓前……有一个小小的花环和一瓶酒。我看着……,南疆的微雨早已无数次打湿过它们,花朵褪掉了色彩……像一张张白色纸片,相互紧贴在一起,上面有水流的印记,有些尘土,在酷热中微微颤抖……。酒瓶上的商标也已全部变白了……,雨水溅起的尘土厚厚覆盖着瓶子,没有盖,里面是空的……
  这是很久之前就放在这里的吧,是谁呢?……是他的父母家人?他的战友?
  我看着墓碑,可名字被另一座墓挡住了……,侧面刻着他死于1984年4月28日。从那以后,他就只能活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在他死后六年零三个半月的时候我站在这里,离他这么近,可连名字都看不到,甚至不想看到……。天底下这么多人……还有谁记得他呢?……也只有他的父母家人和战友吧。
  父母失去了儿子……
  妻子失去了丈夫……
  儿女失去了父亲……
  活下来的战友们永远失去了他……
  还有么?
  还有……
  弟妹失去了兄长,失去了支撑……
  爱人失去了温暖的胸膛,失去了温柔的臂弯……
  还有么?
  还有……
  中华民族失去了一条不屈的脊梁……
  我的国家失去了一个顽强的勇士……
  中华大地上的亿万人民永远失去了一位心爱的英雄……
  北京是中国的中心,天安门广场是北京的中心,人民英雄纪念碑是广场的中心……,那上面写着——人民英雄永垂不朽
  如果作一个交换,拿一条性命去换一块石碑……有人去么?
  且不说……许许多多的人没有石碑。
  许许多多的人根本没想着那些“应该”想的事情……,或者,他们早已想好了吧……
  那么,他们是为什么?
  更多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事迹,甚至不知道他们死在何处……
  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永远永远清清楚楚地活在亿万人的心里。
  那么,我们是为了什么把他们放进自己心中?
75楼
                                       (四十八)
  我是短发,寸头。里面也没穿什么……上面是T恤,下面是条薄薄的浅灰色亚麻裤,脚上一双褐色丝袜和黑条绒红塑料底的片儿鞋。所以,能清晰的感觉到汗水留过……。流到眼睛里是那种酸涩的感觉,但很快便被随之而来的泪水稀释;流到背上、胸口上则痒痒的,嗯……蚁走感……
  在我的右前方,隔着几级台阶……20米之外,是那座纪念碑。花岗岩底座、大理石贴面,光洁的碑面上有着灰褐色纹理,在山坳中的这个小小陵园里,它挺拔的身躯显得格外高大。
  目光早已模糊,余光所及之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坟墓,整整齐齐的十几层,自我而上……围绕着纪念碑,向后面的山包上蔓延而去……
  天气实在太热了,温度超过四十度,酷暑下……接近地面的青草被笼罩在一片嘘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空气流动。
  李海欣烈士是四方脸,头戴军帽,目视前方,表情严肃,比照片还要逼真。他和所有烈士的黑白头像都被用一种特殊技法描绘在石碑上,以使他们的容颜不怕日晒雨淋,不惧岁月侵袭,历千年而不变色。
  十一年过去,直到现在想来……这个时刻仍然令我震撼——在我僵直着身子怀着一种茫然的心情呆呆站立的时候,陵园西北角突然出现的一个黑点闯入了我眼睛的余光……
  那里也是一片青翠,我不知道这个黑点来自何处……来自哪个烈士的坟墓……来自哪棵矮松……
  它离我很远,从山顶过来,很慢很慢地上下跳跃……显得小心翼翼。
  它在我右面,我的余光一直跟着它,看它越来越近……
  那是一只蝴蝶。黄色的底上有黑色花纹。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能看到它颤巍巍的触须……甚至看到它身上闪着光的磷粉……
  我在营长的抽屉里看到过它……营长对我说过: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蝴蝶……
  的确很大,超过我的手掌。
  它飞得很慢,上下波动很大。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时……两只翅膀才翻动……
  慢慢地……它向左拐了一个大弯……大得夸张。几年后在我学车时还想过那天的它——像它这种拐法,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驾驶证的……
  拐过弯来,就是我了……,尽管我看不到,但它肯定在冲我飞过来。……我们中间是那座纪念碑,把我们隔开了。
  我猛然抬头,不由自主地眯上眼。
  ……强烈的日光毫无遮拦地照射着这块小小的山凹,照射着纪念碑,没有了花纹……没有了碑文……它光洁的表面看不到了,完全是一道亮丽、刺眼的白色……,我看到一支挺拔的枪刺……,我受到了震撼。
  我在许多书籍上读到过它,几十年中……“上刺刀!”的话语对中国军队来说真是太熟悉了……
  我也曾经亲眼看到过它,也是个酷暑的下午。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在一个步兵学校的水泥操场上……
  我那时还是个孩子,眼看着一片绿色的云从几百米外的地平线上席卷而来……,那是他们在训练,头顶钢盔、身穿大衣、脚蹬大头鞋……全副武装在酷暑下训练。很奇怪,那时我这个孩子竟然也有些“百感交集”……。
  也是突然……,一阵咆哮过后……我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铿锵有力的声音……,他们在上刺刀!……我想……心里有些紧张……,每个男孩子在这样的情景下都会有一种期待,在紧张中期待……
  于是,我终于在极近距离内看到了那道白光……,亮丽……而刺眼,跟现在一样……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把枪刺与中国军队联系起来。按说……我们早已有了原子弹、氢弹、中子弹,早已有了洲际导弹、核潜艇,更是早已有了飞机大炮坦克车……,我们的军事工业也早已自成体系了啊,军事卫星上了天……连宇宙飞船不也上去了么?怎么我还是……
  也许是更直接吧……
  更直接,更简单……
  更能说明本质上的东西……
  让人想一想就心痛,酸涩的痛楚。
  被一把这样的刺刀猛然地穿胸而过……,恨不恨的另说,但痛快淋漓是肯定的……
  是的,痛快。
  当他们上刺刀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吧……,不管是对敌人还是对自己,都是两个字——简单而直接——来吧……
  如果有人问我……中国的军人到底怎么样,我就对他说……你见过刺刀么?——不是美国军队、俄国军队等等的军队装备的那种花里胡哨、有各种功能的玩意儿,甚至也不是中国军队装备的这种……,它存在于军史中,存在于你心里,你好好想想……仔细翻一翻……见过么?
  如果你能感觉到,那就是了……
  如果感觉不到,也没关系,没必要看什么书,……就找一个有阳光的下午……找一座纪念碑吧……,你静静呆上一会儿就能找到。
  找到以后你就发现,……它一直都在,从未离我们远去。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只蝴蝶终于飞过来了……
  似乎我从光绪年间就一直这么站着,现在终于等到了它……
  它依然很慢,沉重地跳跃着,上下波动,向我飞来……,就在我正前方,我终于能够直视它了……
  在这个闷热的、死一般寂静的陵园里,它是唯一的活物……
  我心头涌上一种企盼,一种期待,目光也热切起来,随着它离我更近……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有本书里说过一个观鸟的小男孩,由于总是长时间地站着,便被鸟们当作了歇脚的场所,停在他头上……
  它越来越近……离我20米了……我要抓它吗?
  ……我对营长说过:君子不夺人所爱……如果我运气好,我自己也抓一个……
  现在,它飞得那么慢……
  10米了……它显然没把我当作活物,我要抓它吗?
  或者……,我更愿意做它的歇脚处?
  哪一种?……哪一种?
  5米了……
  它并不漂亮,很笨重,很沉重……翅膀巨大……
  哪一种?……到底哪一种?
  3米……
  它没有调整姿态,向我的脸上飞来……能听到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
  2米……
  1米……
  我们脸对脸,对视了一下……
  它一愣……侧身……
  我没有伸手捉它,看它慢慢回身……又一个转弯,绕过我……渐渐消失在墓碑之间……
  就算我呼口气它都跑不了,但我没有捉它,……它也没停。
  僵直的感觉就在这瞬间消失了……
  我轻轻走下台阶,环顾四周。仍然是一片寂静……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只是一个孩子,太年轻……
  他们对我,就像对待一只偶然闯入的小猫小狗……
  亲切吗?……亲切。
  温暖吗?……温暖。
  但是……我进不了那扇心灵的门……
  那里面,是只属于军人的世界。
76楼
                                      (四十九)
  政委把我叫出陵园的时候,营长和张排长还在里面,没有来得及告别。
  在吉普车上我问他:“政委,怎么营长他们还……?”
  “他们还得去看另一个战友,都是原来工兵营的。”
  “哦……,那个人怎么死的?”
  “趟雷。”
  “趟雷?怎么叫趟雷?工兵不是排雷的么?”
  “哼,排不过来就得趟。”政委看也不看我,脸色铁青着说。开车的杨子一直在沉默。
  “政委,你……”我有点诧异。
  “唉……你不知道。天黑,地雷又多,又怕被人家发现……。那时候我们的工兵在最前面,后面才是进攻部队,……先去开辟通路。那个人当时是班长,带着人摸黑排,地雷太多……进展很慢,后来想趁着炮火准备的时机用导爆索排,结果林子太密……怎么也打不出去,最后炮火已经开始延伸的时候还差一大段,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去趟。”
  “就是用人去……”
  “嗯。”
  “要是不去呢?”
  “按照我们那时的布置,从炮火延伸算起……20分钟以后步兵发起冲击。他们要是排不完,后面的兵上来……也是踩着地雷上,都一样。让你去……你就是干这个的,你任务完不成,造成战友大量伤亡,回来也得上法庭挨枪毙,你趟也死,不趟也死,怎么也是个死。”
  “那……他死了么?”
  “找着挨炸,还能活么?你怎么糊涂了,他不就埋在麻栗坡这里嘛。”
  “是是……糊涂了。我是说,最后他们……”
  “最后没办法了,他就跟战士们说‘咱们按正常程序来已经完不成任务了,现在还剩最后10钟,这样吧,分分组,我在前面……你们跟着我,趟吧。咱们都是军人,别的不说了,咱这几个人死了……后面的战友们就有希望活下来,说什么也要在这10分钟里把任务完成。现在这个情况大家心里都明白,要是最后……谁还能活下来,别忘了给弟兄们烧张纸、上上坟。’”
  “……。最后排完了么?”
  “嗯,在最后一分钟的时候排完了。”
  “剩下人了么?”
  “剩下了一个……也是浑身的伤。”
  “这个人现在还在部队么?”
  “在……”政委转过脸,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就是小张啊,他没跟你说过?”
  “您是说……是张排长???”
  “是啊。他肩膀上掉了块肉,左腿断了……现在里面还有一根钢条。”
 
  那一瞬……我如遭雷击,浑身酥软地一点劲儿也没有,在座位上歪了好一阵子才能开口……
  “政委……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提过,来老山的路上我问过他,他只说赶上了最后一战……我看他还挺高兴的。我还跟他开玩笑……说他们河南人贼,他就说绝对不怕死,说自己是二等功荣立者,那时我还想……二等功不是那么容易立的……你一个当工兵的能杀几个敌人?……,怪不得他说那些来轮战的王牌军是站岗放哨……,我还觉得他有点吹……。”
  “嗯。冲击开始以后,他拖着条断腿往回爬,找他们班长……就是埋在这里的那个,他那个班长被炸掉半只脚和一只手……胸口和头上是轻伤,他觉得那个伤还不至于致命,也许只是昏过去……还有救,结果找到以后人已经死了……流血流死的,尸首那个胳膊往前伸……眼睛还睁着。”
…………
…………
  很长时间车内无话,发动机枯燥的转着,拐弯的时候偶尔听到摘档、挂档的咔嚓声,热气从大敞的车窗穿来穿去……呼啸而过。
  “政委,当年你们部队的人是不是都埋在麻栗坡?”
  “不是。我们部队……我们师的人埋在三个地方,除了这里……蒙自和河口还有我们的陵园,不过那两个小……麻栗坡大一点。”
  “总共有多少人?”
  “一下说不上来……,不光是84年的,从79年开始到现在都埋在这三个地方……主要是在这里。”
  “看着战友牺牲,很难受吧……”
  “……,嗯,打完仗也有任务……把骨灰盒给家里送去,那时候我回家探亲也带着这个任务……这就比较难受,很难受,这个心里……很痛苦。”
77楼
                                         (五十)
  从麻栗坡回到政委家以后,我才真正对部队的事产生了兴趣。然而,这最后一星期的时间过得很快。
  我放下了手里的“杂书”。
  应我的要求,政委找来了很多资料。其中有些是当年干部战士们的家信,有些是遗书,还有些作战资料——按政委的说法是“讲大的方面”的。
  其中有盘录像带——是作战前我军进行军事部署时的会议纪实。那是1990年,离84年已经六年……“整个部队就还剩最后三盘,其他都毁坏了”——政委说。
  又是11年过去,2001年4月25日,我的第一篇《历程》即将结束,给政委打电话时再次问起这盘录像带。“……我前一段正好问过,那两盘都没了,毁了……找不到了,我手里这是最后一盘”——政委在电话里说。
  我也看到了“梁三喜”写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不是原件,是政委一笔一划手抄下来的。原件已经成为了团队的战史资料。
  政委把自己当年的“最后一封信”也拿出来……,那是他第一次出境作战时写的……1979年初留给妻子。当时阿姨流着泪把信看完。到1990年夏天,已经十多年了,……早已颜色灰黄、变薄变脆的信笺上,模模糊糊的深蓝色字团仍能清晰地感觉出泪水流过。
  “如果那时你……死了”我一直把战士们的阵亡表述为“牺牲”,一直都是这样,但在这里……军营里这些上过战场的人们的嘴里是听不到这个词的,他们的表述就是“死了”,从没有哪个军人说自己的战友“牺牲了”——我头一次像他们一样试着说“死了”,但不行,这个词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感觉很不自然,似乎充满对烈士们的不敬,于是把半句话咽回去——“如果那时你真的牺牲了,那……抚恤金会有多少?够不够阿姨她们娘俩生活?”我问。
  “在来开远的路上你一定见到过农村的牛吧?”政委看着我,微微叹口气。
  “是啊,都是水牛。体型很大,灰灰胖胖的非常富态,与北方的黄牛很不同。”
  “嗯,就是啊,我的命就值这条水牛的钱,还不能太嫩……是老水牛,不怎么值钱的那种。唉……他妈的……”政委终于长叹一声。
  “大约……有多少?”那时的我真不懂事,还在刨根问底。
  政委的嘴巴撅起来……做了个夸张的动作,笑一笑……不再说话。
  “你的遗书呢……我能看看么?”我仍在纠缠。我知道……遗书上都是最后的话,上面的每个字都是自以为必死的人用最后的感情和心血写下来的,几乎每份遗书都会提到抚恤金的分配……
  我想看他的遗书,但他推说没有了。
  “已经没有了,许是扔了吧。写过好几次……都没了,现在不打仗了……留着这个东西不好。”
  在一个午后,我俩爬在床上……对着一幅地图,他给我讲解当年部队的进攻路线,讲冲击和防御,告诉我他的哪个战友死在了哪个山头……怎么死的……
  这是一幅老山地区的详图,粗粗细细的墨线画在一张类似薄棉布的纸上……。政委说“这不是棉的,更不是纸,这种材料很轻,它不怕水浸、不怕火烧、不怕虫蛀,而且携带方便,可以很容易地折叠或揉成团。”
  当地图最后叠起来时我才看到上面印着的“绝密”……
  “政委,你把这种东西给我看……会不会……?”
  “哈哈,你想说泄密?……不会的。你不是军人,你看不懂这个图……光这个等高线你就晕了,而且这上面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反映真实情况,事是这么回事……但你不到真实的环境里去体验就等于什么也不知道。我这只是跟你说着玩呢……哈哈哈哈。”
…………
…………
  大院里安安静静,军营里的人们大多与政委一样,都有雷打不动的午睡习惯……
  午后的阳光照进房间,很清凉,窗户外面的核桃树、青草的味道能清晰地感觉到。
  就着这个下午,我看到了政委的另一封家信,连同一份文件。
  这是攻克老山后的一封信,当时政委正在随部队休整期间,写给挂念着他的一个亲戚。
  这封信以“姐姐、姐夫”开头,简述了老山作战的过程,记述了艰苦的地理环境和极其残酷的战场环境,以平淡无华的笔迹表现了部队指战员们吃苦耐劳、坚韧顽强、勇于牺牲、甘于奉献的英雄主义精神。
  这封信被收信人转到了所在的某省办公厅研究室……,又被送呈领导批阅——“……这是正在南疆作战的解放军同志写给……同志的家信,现送……阅,建议办公厅发文……学习我军广大指战员的……”,之后便是多个批示,最上边一个“号召……向广大……学习,同意派出慰问团赴南疆慰问……”
  于是,便有了旁边那个“中共某某省委办公厅发某某某号文件”……标题、引言之后的正文便是政委这封家信。
  随后,该省派出慰问团,由省委办公厅研究室调研处的同志带队来到了南疆。
  慰问团在部队期间,专门找到政委并座谈一次……
  “你们谈了什么?”我笑着问政委。
  “关心一下,哈哈。”政委也笑着说——“我没有想到这封信会引得家乡这么重视。”
  “别忘了,你们是最可爱的人啊,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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