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凯旋
1985年6月26日,晴 。 今天是个欢天喜地的日子,部队要凯旋归建了 。
大家忙碌着装车。由于心情舒畅,走起路来感觉很轻快,我有种想飞的感觉。战友们个个脸上喜洋洋地,掩怖不着心中的兴奋。昨天连队开会时指导员讲:“我们连在战场上没有丢下一个弟兄,返营的时候还要处处小心,做到万无一失。回到无锡后,同志们可以分批分次的回去探家,看望自已的亲人,看望自已的爹娘!……”
指导员平时开会,总是那老一套。空话、废话一大堆,大家都不爱听他讲话。一到学习、开会,很多人总爱打嗑睡。今天不同,战友们不断的给他鼓掌。我从来没见过指导员象今天这样开心过,一改平日严肃的面孔,脸上高兴地象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他双手抱拳,连声说:“谢谢!谢谢!……”
大家乐了,再一次掌声雷动。哗哗哗的掌声经久不息,我们可以回家了,终于可以回家了。这一年是多么漫长,回家的感觉真好,回家的感觉真轻松。
散会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回家了!!
有好多人咐和着:回家了!回家了!嗷!……嗷!……嗷!……回家了
上午8点,我们离开平远街飞机场住地,向昆明进发。由于人多车少(我部在作战时损失了一些车辆,因此人多车少。而步兵部队伤亡较大,车多人少),我们师向当地驻军六一六团借了几辆解放牌车。五连的指挥车在偏马时被越军炮火炸毁,只好和四连指挥排合伙坐一台车,显得比较拥挤。我们指挥排乘一辆车,还算轻松。
昨天师部开拔时,六一六团和当地群众列队欢送。有鲜花、西瓜,还敲锣打鼓放鞭炮,好热闹。我们后续部队没人欢送,但大家并不抱怨。
下午14点,我们抵达开远。这里是35202部队营区,营房是一些低矮的红砖小房子,营区的路面和房舍都显得老旧,有不整洁和脏乱的感觉,和我们团的青灰色苏式楼房营区相比,就差远了。夜里睡觉,这里的蚊子特别多,咬得我一夜都没睡多大一会,不停拍打,都拍不完。
27日早晨5点40分,我们把室内外卫生干干净净地打扫一遍,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7点20分,车队出发,路途中和一个工兵运输部队一道前进。我们连炮排的大红岩车 [TABLE=transparent,0,0,100%,left,#f5f9fa,0,none][TR][TD][/TD][TD][/TD][TD][/TD][/TR][/TABLE][P] 我们连炮排的大红岩车牵引着大炮,缓速前进。来前线时由于司机过于紧张,我们营曾开翻了两车两炮。团长王纪庚背了个处分,师长袁兴华也在傅全友军长面前和全军师团首长会上做了深刻检讨,所以返回时就格外小心。
工兵部队车上贴着红色标语,车前系个大红花,车开得很快,一阵风似的超我们的车。车上的工兵们个个快活地朝我们嗷嗷叫喊,比我们跑得快觉得多了不起,神气十足的样子。不大一会,他们就有一辆车翻在路边的深沟里,还有一辆车和客车相撞。他们被迫停下来,车队停了很长,等待处理事故。我们继续前进,经过时故意向他们招手喊“拜白------拜白啦-------”气他们,而站在路边的工兵们已没有刚才的兴高彩烈,个个一言不发的望着我们从他们身边缓缓驶过。
路途经过几个集镇,有一些小孩子和成年人很有礼貌的向我们招手,和我们年龄相仿一些的男孩女孩则显得羞羞答答。在我们经过有一个集市时,街上人很多,人头攒动。街道两侧站满了卖各类瓜果和小商品的商贩,见我们军车驶过来,很多人向我们招手的同时,生意也不做了。拿着西瓜、梨子、香蕉、汽水等往我们车箱里塞,我们摆手不要都不行。有些人刚买几斤水果,也塞进我们车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娘,提一蓝子梨子追着我们车喊,她哭得满面泪水,手里抓着两个梨子举着手往上递。我们的车在行进中,她够不着,追了很远。这位大娘感动得我们落泪。我喊叫着摇着手不让她追,她不听,一直追。后来有一个年轻小伙接过她那蓝子水果,飞奔追赶,抓着我们的车厢板把梨子倒进我们车上。边疆人民的热情,令我们终生难忘。这个场面,就是让我们重返战场,也死而无撼。
在经过另一个小集镇,场面仍然很感人。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很多人不停的向我们招手致意。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生,背着书包爬上我们车厢,让他快下去,他死死抓紧车厢板,喊叫着要和我们一起去当兵、去打仗,怎么劝都不行。最后只得把车靠边,在当地老乡帮助下才把他带走。给他面包、水果他也不要,还哭得很冤似的,胸口一起一伏,用衣袖抹着泪一直望着我们远去。这孩子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下午17点10分,车队抵达宜良。今晚在这里过夜,兄弟部队把宿舍让给我们住,他们自已住在炮库里,这种高尚精神,令我们感动。
6月28日,部队在昆明东郊临时驻扎。
7月2日,我和战友王国良、徐志宝、孟玉根(战后读军校升至营长)、刘九斤、颜峰一起去昆明动物园、翠湖、滇池参观并照了相,玩的很开心。
7月4日,部队在昆明北站上火车。还是闷罐车,途经贵阳、怀化、宜昌、南阳、徐州、南京,沿途受到各兵站及所在省市人民群众的热情款待和隆重欢迎。
在南阳车站,列车停站三分钟,这里离我家只有55公里,我现在还不能回家。我跳下火车车厢,在站口小商店买了两盒南阳产的“白河桥”牌香烟,每盒二毛钱,上车后向战友们敬了一圈烟。告诉他们,这里是河南南阳,我的家乡。连长不抽烟,我帮他点上一根,他抽了几口,呛得他直咳嗽,他还是坚持抽完了。
7月9日早晨,部队铁路输送至无锡火车东站。上午摩托化行军抵达营区,车队缓缓驶过凯旋门。
姚湾路口至团大门口,站满了欢迎的人群。有工人、农民、教师和学生。学生们都着一色的白上衣,扎红领巾,高呼:欢迎!欢迎!英雄归来!欢迎!欢迎!英雄归来!……
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阵阵,还有一班子舞狮表演。我团从离开营区到今天凯旋归建,整整一年,有四位战友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老山,留在了祖国的南疆。部队带回了四位烈士的骨灰。
我们排乘坐的指挥车,是全团最后一辆。负责收拢掉队的士兵,但一路没有人掉队。汽车驶进团大门已是下午13点多了,刚进大门口左转,就看到我母亲坐在花坛边的地上在哭,我大哥和小侄女红霞在她身边站着。我看到母亲的瞬间,泪水哗哗的淌下来。一点也没有看错,那是我白发苍苍的妈妈,我日夜思念的妈妈,你为何哭坐在地上啊?儿子从战场上凯旋归来了,儿子回来了!妈妈你为何那么伤心的哭啊?高兴才对呀!我赶快跳下车,淌着泪水,奔向妈妈。
母亲也看到我了。大哥搀起她,母亲向前踉跄几步,张开双臂把我搂在怀里。母亲满面泪水,我也满面泪水。我的泪水顺着已经成熟的脸颊滴洒在母亲的布衫上,母亲的泪淌过她那布满沧桑、刻满邹纹的脸颊滴浸进我的军装上。大哥在一旁也已经是满面泪水,四岁的小侄女红霞仰着幼稚的小脸看着我们,不停的仰着脸问:“奶,别哭。爸,别哭。小达(河南话:小叔之意)你们哭啥?别哭,都别哭……”
母亲看着我,看着我,用她那粗茧的手爱抚着为我抹去脸上的泪花。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儿啦,你瘦了……儿啦,你瘦了……让妈看看,我儿瘦了……”
团大门内花坛旁站有很多迎接我们归来的上级首长。有几个军报记者举着相机,抢拍镜头。闪光灯不停的闪着白光,为我们母子拍下这难忘的一刻。
在走往宿舍的绿荫小道上,路两旁的冬青树还是那样深绿。平坦、干净、整洁的水泥路面比646高地的天梯小路,走起来舒坦许多。重要的是这里有一个安全的和平环境,不再担心越军的炮火偷袭。我挽着母亲的胳膊,不停的为母亲擦泪。能感到母亲在轻微的颤抖,母亲的心情已不象刚才那样激动,但情绪还是不能平静。
母亲说:“儿啦,你知道妈这一年是咋熬过来哩。常常梦见你受伤了,一身的血,妈醒来不知哭过多少回。大年初一,妈坐在厨房里烧火下饺子。妈还是忍不住哭,你哥看见了,说妈你咋又哭了?过年呢,不兴哭。我说,妈没哭,是烟眼了……”
我说:“妈,你刚才为啥坐在地上哭?那么多领导,人家看着你哭会笑话。”
走在一旁的大哥插话说:“上午,我和咱妈就在团门口等。军车开进来一辆,开进来一辆,看看都没有你。以为你在后边。铁成、焕坡,我们都看见了,就没有你,咱妈就哭开了,说你肯定没回来,是我哄她了,呜呜呜地哭,劝都没用……”
母亲说:“眼看着车都进来完了,只剩一个车了,妈心都碎了。你哥劝我说不碍事,可能在后边呢。我说别人都回来了,我儿肯定没回来,没回来,妈伤心那……腿软哩一点也站不着了。” 母亲说着说着,又呜呜呜的哭泣起来。我依偎着母亲,轻轻为她擦去眼泪,自已的眼里早已饱含泪水。
母亲的爱,伟大的爱!母亲的爱,仁慈的爱!
由于部队亲属来队太多,团招待所早住满了人。无锡梅园、荣巷一带的旅馆都住满了来队亲属,团里尽量把招待所留给烈士家属们住。
晚上,我母亲还有同村战友杨焕坡的母亲就临时休息在连俱乐部的乒乓球案板上。天热蚊子又多,也睡不着,只有小侄女红霞呼呼的在梦乡中。母亲为她扇着扇子,驱赶着蚊子。母亲说:“接到你的信,说不让我来部队。怕没地方住,我当时给你哥嫂们说,没地方住我站在大路上都中。就催你哥去订火车票,妈在家一天也熬不下去了,就赶来了。谁知来的太早了,在这住了三天才等到你们回来……”
我轻声告诉母亲:“妈,我这次打仗……没立上功。”
母亲看着我,温情的说:“儿啦,活着回来比啥都强,受这么大罪,妈回家看有合适的女娃,挑个贤慧的。就给你先定一个……”母亲看着我黑瘦的面孔,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母亲又落泪了。
团大礼堂通宵在放电影,为没地方住的家属们提供个休息的地方,大哥也去看电影了。
7月10日上午,计伟烈士和王跃进烈士的亲属来队,我们营就少了这两位好兄弟。计伟的母亲年轻一些,陪同的还有几位亲友。计伟的母亲躺在水泥路上哀嚎,悲惨的哭声,撕心裂肺。很多人劝,抬都抬不起来,人人泪流满面。我母亲看到后不忍,走过去相劝,劝了很久也没用。计伟母亲揪心的用手拍打着路面,挣脱别人的搀抚,头使劲的往水泥地上嗑。她疯了似的在极度绝望中发出阵阵悲嚎。母亲劝了一会,抹着泪走回来。
我说:“妈,别去劝了。你说河南话人家又听不懂,让她哭吧,哭出声比憋在肚子里好受一些,谁失去儿子都会伤心……”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唉!哪个儿子妈不疼……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大哥说,和我一起参军的杨东也从前线回来了,他在前线一直给团长当警卫员,没有受伤,也没有立功。杨东早些天回了趟老家,和他一起参军的邻村战友王小龙在前线不幸被炮弹炸成了重伤,人残废了,部队让杨东送王小龙先回老家。
(注:杨东退伍后在家务农,后来去外省打工,现从事个体运输。杨东是我入伍前在建筑队干小工时的好朋友,我们是一个县,不同乡镇,参军都在南京军区,他是12军36师,我在一军炮九师。在战场上都知道对方消息,但没相遇过。杨东的战友王小龙的事迹,85年《解放军报》做过专题报道。王小龙现在唐河县民政部门工作。)
7月15日,母亲在大哥的陪同下,带着小侄女红霞,去风景秀丽有“人间天堂”之称的苏州、杭州玩了几天后,返回河南老家。
1986年11月3日,我三年服役期满,退伍返乡。在无锡火车站乘上187次列车,当火车启动,望着远去的无锡,告别难忘的军营,从此结束了我的军旅生涯。我心中很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不安,没有遗撼,也没有依恋。
退伍二十多年来,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如今已到不惑之年的我,历经世道苍桑,感叹人生如梦。虽早已淡泊名利,目睹祖国经济高速发展给人民带来的富裕生活,使我感概万千,常常回想起在老山的战斗岁月。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