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以我的经验,河南人的长相很好认——大多是黄色圆脸、五官紧凑、脖子短粗。
张排长是河南人,但他的长相很不河南。他的脸是瓜子脸,面色白净,浓眉大眼,身高1米75左右,略显消瘦,军装利利索索,很有些卡通画家笔下‘某战士’的意思……,非常精神。
“排长,咱部队的人员都是哪些地方的?”
“山东……河北河南……四川……,嗯……再加上些本地的……云南的。”
“哪里的兵最能打?……嘿嘿……”
“哈哈……,咱部队都挺能打的……,打仗嘛……不难。”
“那……后来参加轮战的部队呢?”
“他们?……切……”排长略带不屑的摇摇头——“他们那哪叫打仗呀……纯粹是来玩玩的,他们全加起来才死几个人?”
“好啊,这么不谦虚,死人少也不能说明人家不能打嘛。”我一笑。
“哈哈……那倒是。不过,关键是最难打的已经被我们打完了……没法比了。等他们来的时候就没什么太大的了,在山上呆着就跟站岗放哨似的……你说你怎么吹?”
“来的好多都是王牌军,你这个评价是不是不服?……带点情绪?”
“哈哈哈哈……,要论财大气粗……我们不行,的确不行。要比手里的家伙……比汽车飞机坦克……比装备,嘿嘿……我们也不行。不过要说这打仗嘛……我们最起码不会比他们差吧。真要说起来,在这个地方打……他们还真得学习学习。哈哈……每次来的时候开会都说‘向你们学习’……这可不是我说的。”
我也笑了……“我说嘛,还是有情绪,嘿嘿。哎对了排长……你们部队的老首长是谁呀?”
“老首长?……应该算是陈赓吧。我们是陈赓的部队。”
“陈赓死得早……是不是没人管了?哈哈……改后娘了?”
“我们本来是昆明军区,打着打着就成‘成都军区云南前指’了。其实关键不在这个……关键在于他妈的后面那些老头子们根本就不清楚这里的情况……瞎他娘指挥。”
“老头子们?”
“就是蹲在红地毯上拿着放大镜指挥作战的呗……就是你们北京的……哈哈。”
“哎哎……你可别扯远了……这可是你们打的。”
“哈哈……开玩笑的。不过的确生气……那些大头头们一个都没来看过,你说这仗打起来不是累死三军嘛!”
“你这话怎么讲?”
“起码的……就说地形吧,那帮家伙谁都没来过,他就想象不到困难到什么程度!打下老山以后部队去北京汇报,把情况一说……聂帅他们几个老头子眼都瞪起来了……问‘这种地形,你们这仗是怎么打的?怎么上去的?’”
“很高么?是不是很陡?”
“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很陡很陡。关键是……根本就没有路,全是草啊竹子什么的,你要上去……有时必须四肢用力……四肢都要用上……向上爬,人家在上面,还遍地地雷,你说这仗怎么打。”
“那……怎么打?”
“哈哈……我们就给他打下来了!快得很,嘿嘿。”
“……所以觉得其他部队不行?……觉得自己部队受屈?……没弄成‘王牌’?”
“哈哈哈哈……你倒会联想。这话说回来……成绩摆着呢,他们哪个这么干过?咱不说别处,就说咱这一亩三分地……你说谁行?……我们本来就受屈,一直受屈,跟人家比我们穷的像个要饭的,这一仗死那么多人……也没什么表示,这是事实嘛。”
窄窄的柏油公路异常崎岖,像条抽了筋的黑蟒……哆嗦着……在群山间起起伏伏、盘来盘去。
排长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不停地打轮……打轮。“在我们这里问路不说东南西北……只说左右”他边笑边……打轮。
终于……在一个镇子的边上停下来……
“走,进去坐坐,喝口水歇一下。”排长招呼我。
这是镇口的一家民居,正在路边。面南背北的门洞上方是新盖的两层楼,外墙没有抹灰,窗户也没安,看得出尚未完工。从门洞进去……是个小院,一个葡萄架、一个瓜藤,院子北边是老房子,平房。排长已经坐在了葡萄架下圆桌旁的竹椅子上,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女正给他倒茶。
“这家的男主人姓杨……”排长拉我坐在旁边。正说着,男主人从房间出来了,肤色较深,瘦瘦的,看上去老实巴交,一出来就热情地跟排长打招呼。
“我说老杨,近来生意怎么样?”
“一般吧……一般。”老杨脸上堆着笑意回话,回头对老婆说……“赶紧给那位小兄弟倒上。”
老杨的老婆矮矮胖胖,走过来给我倒水,没有说话,看上去更老实。
这一家人朴实、俭朴、安静平和,是老实人……我心里想着。
“老杨,这新房子花了多少?”
“十多万……十五六万吧”老杨不说话也是满脸堆笑。
“哈哈……给儿子准备的?”
“嘿嘿……是是……”老杨的老婆在旁边也笑了。
“两个儿子……一人一层?”
“是啊……”
“你呀你呀……我可真服了你。”杨子笑着说。
我有些奇怪……明明院子里还有三个姑娘呢……怎么又出来两个儿子??
“您这是几个孩子?”我满脸疑惑地转向老杨……
听到我的话,满院子大人孩子都笑了……。老杨嘿嘿笑着……“这不,还有仨姑娘呢……”。
“啊?……让你生吗?”
“……我认罚。”又是大笑……
“老杨有个特殊情况……”排长说了半截话就被老杨接过去了……
“小兄弟,我是三代倒插门……就是上门女婿,懂么?……我爷爷那辈来这里当上门女婿,到我这里已经三代了。按规矩,上门女婿生孩子姓人家的性,就是姓老丈人的姓……等于是人家的孩子,所以我姓杨……这是人家的姓。我们家本来姓白。不过也不是就这么改下去了,还有个三代认祖归宗的规矩。就是说……三代以后的孩子就可以把姓改回去了。”
“那么说……您的儿子姓白?”
“对了对了……”
排长笑着对我说“这回明白了吧……老杨前三个都是女孩,这不行呀,说什么也得要个男孩子,再生是男孩……,一想……不行,一个不保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还得再生一个,于是又一个。哈哈。”
都说这上门女婿受娘家的气,气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受老婆管。可看着眼前这两口子……明显是老杨的家长……哈哈。
(说句题外话——目前北京住老丈人家的小伙子可真不少,不过时代变迁……封建的那些东西早就给清除了,我从未听说过上门女婿生了孩子非得姓孩子他妈的姓……:)
还有……发生在我身上的——老妈的一位同事曾给我介绍过对象,其中有个条件就是……有的是房子!好几处呢……敞开住!……哈哈。老妈回来问我见不见,咱正为理想而拼命‘埋头工作’呢,马上给老妈讲了一顿大道理,总之是‘目前,工作第一,你……还有我爸……要支持我的工作,要帮我排除干扰,不要添乱……替我婉拒婉拒……见是不能见的,像我这种没受过考验的……万一意志不坚定……看上人家怎么办?!’老妈听完,说行吧行吧……在你,……看你那给脸不要脸的样子。回头接着说……他们也是,房子多就算好?谁稀罕他那房子?他想干吗?我儿穷死也不上他家当上门女婿……。我一听,这话可不对……‘妈,您老也是久经考验的领导同志了,怎么越老越封建?咱一码算一码的,这爱咱不恋,可这人房两得明摆着是大好事呀,你想……咱嫁过去……哈哈……再抓紧时间把老丈人弄到八宝山……这不就成咱的天下了。好多有志青年都把这笔帐算得清清楚楚。哈哈。’)
打住……
“嫂子,把你那东西拿出来看看……”一杯茶喝完,排长开了口。
老杨的老婆进屋……一会儿工夫抱出个大大的木头箱子,放在我俩面前,打开……双层的,里面全是手表……全是大大小小、色彩斑斓的海霸表。
排长低身俯看……对我说“你来看看,哪种最好看?”
……这种表挺不错的,走得准,全自动,脉搏上劲……最大的能大到遮住手腕子……。不过依我看来,我是不喜欢太大的。我拿起一块……水晶表蒙……九个面,洁净明亮,不怕高温。表盘是深蓝色……不……幽蓝,荧光指针……“这种挺好的”——我向排长说。
他看了看,然后跟老杨的老婆进了屋……
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个小盒子……“咱们继续上路。”
向老杨一家告了别,在镇子的路上……排长把手里的盒子塞到我怀中。
“这是政委送给你的。临走的时候他交代给我,说你没有手表……出门在外不方便,送你一块。”
“……。这怎么好?……政委可真是的。”
“收下吧,不要客气。”
“多少钱?”
“怎么?想还钱么?哈哈。”
“既然送给我,我就收下。我只是问一问价钱……”
“80元,便宜。这在北京要好几百呢。”
“为什么这么便宜?”
“这是走私的。”
“走私?你是说……”
“怎么,不信么?老杨的老婆就是卖这些东西的……还有化妆品什么的,都是走私的,从越南过来,都是外国的东西,这表是日本的。”
“……那老杨呢?他干什么?”
“老杨他是卖些油……汽油柴油什么的。”
“这么干……不抓呀??!!”
“抓?抓谁呀?家家户户都如此……没见这里这么富么。”
“富归富,违法总是不好吧,不搞这个也不见得就富不起来么。”
“哈哈……你呀,你是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告诉你,老杨是这里最安分守己的人,或者说……是最窝囊的人了,最胆小,也最穷。只敢弄点油。知道别人干什么么?”
“干什么?”
“嘿嘿……这么说吧——你要是从昆明偷辆车,只要你能开到这里——就能卖钱,连车牌子都不用换就要人敢买你的。赶集的时候要什么有什么……手榴弹、冲锋枪、地雷好多好多……就摆着卖。还有更厉害、更来钱的……毒品你知道吧?”
“知道……”我有些听傻了……
“别说这里有多少毒品,嘿嘿,光毒贩子们就一大帮,你说这里富不富!”
“哪来的毒品?”
“金三角啊。从金三角到这里……从这里再到香港,再从香港到美国。如果说从金三角买毒品要一块钱,拿到这里就是两块,翻番了。从这里到香港……就成了20块,嘿嘿,乘十。要到了美国那就更了不得……变20美金了!从一块人民币到20美金……你说这个利有多大!”
“不管???!!!就没人管么!!!”
“管?谁管?……谁敢管呀!!住的家里就跟碉堡似的……什么都有。个个有枪……有卫队,打死个人往山里一扔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这些人也太不象话了!!”
“云南不太平呀。还有民族问题,有些人为非作歹,出了事就胡搅蛮缠,还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
“???”
“说自己是华侨,哈哈。每年包机去沙特朝圣。……过了这么多村子,你也看到了,环境不好,有的穷得甚至穿不上鞋子。可这些人……钱是怎么来的!!有多少是诚实致富??!!”
我问过排长……这里叫什么名字,可忘记了。几年以后才记起……
几年以后,九十年代中期某一天的早晨,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它……所有的报纸上都在重复着它的名字。
这个小小的镇子一夜之间便闻名全国、轰动世界……
云南很多地名用“街”来取……像“鸡街”、“猪街”、“马街”、“龙街”……我去过的这个镇子……喝过一杯茶、买过一块手表的这个镇子……也是,它的名字叫——“平远街”。当年,它没有什么名气。
平远街大扫毒震惊全国、轰动世界。
平远街大扫毒出动了公安、武警和军队,把镇子团团围住,击毙了好多负隅顽抗的毒贩,摧毁了他们的老巢,搜出来成吨的毒品,上千万的毒资……装在竹篓里……用扁担挑着走。
又过了几年,我得知——
军队……就是我当年去过的部队。
指挥官坐的车……就是杨子开的。
指挥部……就设在镇口路边……老杨家的院子里……葡萄架下。因为部队的人都知道——“如果平远街仍然还有一个好人的话,那就是老杨”……我曾在老杨家的葡萄架下喝过茶。
……当时,挨家挨户地搜……老杨陪着部队上的同志,脸上仍然笑容一片,老杨的老婆还是那么略显拘谨地跑前跑后……给大家端茶倒水……
最后,到了最后一户……老杨自己家……
部队的同志说……“老杨,大家都是熟人,每逢路过你这里都会进来歇歇……都知道你是老实人,我们就不搜了,真要是有什么东西……你就自己拿出来,不会难为你的。”
老杨仍然笑着……说大伙喝着,我找找看。转身进屋了……
等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只箱子……
老杨从自己床底下……找出了两箱不该有的东西……两箱手榴弹、地雷……
“还有别的么?”部队的同志问……喝着茶……
“没了……”老杨仍然笑着……
“这已经不算什么了……老杨……你的确是个老实人。”
老杨没说话……只是笑。
“以后可不许这样了。你这么大年纪……也不想想,这万一要把孩子们伤着……你可怎么办。”
“嘿……”老杨笑着说“我是看人家都有……也就顺手弄了两箱……”
“好了。任务完了……我们该走了,以后路过再来看你……”
“行行……大家路上小心。”
如果以后有机会再去云南,我一定去看看老杨,问问他,当初他老婆抱出的那个装表的木头箱子……是不是装过别的什么东西?
然后,我还要买块表。走私的,便宜。虽然有假货,可老杨绝不会骗我的,老杨是老实人……我从见他那一刻就看出来了,人们也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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